本帖最后由 大海 于 2010-1-15 10:26 编辑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於人,名声昭於时.坐於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於山,美可茹;钓於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於前,孰若无毁於其后;与其有乐於身,孰若无忧於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於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於公卿之门,奔走於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徼幸於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於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 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於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太行山的南麓有个叫盘谷的地方。盘谷中间,泉水甜美而土地肥沃,草木丰茂,居民稀少。有人说:“因为它处在两山环抱之间,所以叫‘盘’。”有人说:“这个谷,境地幽静而山势险阻,是隐居的人盘旋的地方。”我的朋友李愿就隐居在这里。 李愿曾经发过这样的议论:“人们称之为大丈夫的,我太知道了。那就是要施利益恩泽于人,让自己的名望声誉昭著于世。他们坐在庙堂朝廷之上,任免文武百官,辅佐天子发布诏令。到了外地,就树起旗旄,罗列着弓箭,武士在前面喝道,随从把路都堵塞了,供应服侍的人,拿着各自的东西,夹道奔驰。喜有赏,怒有罚。才智杰出之士拥满跟前,道古称今地赞扬他们盛大的功德,教对方听起来很入耳而不厌烦。此外还有那些眉毛弯弯脸蛋儿丰满的美人,声音清脆而体态轻盈,外貌秀美而内心聪颖,飘动着轻轻的衣襟,低拖着长长的袖子,扑面粉白而描眉黛绿,舒适地养在一列列的后房里,失去依仗而妒忌别人受宠,为了博取怜爱而斗美争妍。这就是那些被天子赏识、为当代出力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啊。我倒并非厌恶这些而故意逃避,只是人各有命,不可能侥幸得到。 “要是在草野之间过穷困的隐居生活,登高可以望远,一天到晚坐在茂盛的树林里悠然自得,用清澈的泉水把自己洗得很洁净。从山上采来的,甘美可口;从水中钓到的,鲜嫩可食。生活作息没有一定的时间,只要舒适就行。与其当面听到赞誉之辞,不如背后不遭人毁谤;与其身体得到快乐,不如内心无所忧虑。不受官车官服的束缚,也没有遭刀锯刑戮的危险,天下治乱不须知道,贬谪升迁一概不闻。这是那些生不逢时的大丈夫所能做的,我就是这样做了。 “另外一种人则在公卿的门前伺候,奔走于势利途中,脚刚迈出又犹豫不前,口刚张开又嗫嚅不语,处于污秽之中而不知羞愧,触犯刑律而将遭诛戮,即使这样还想万一能侥幸发迹,直到老死而后已,在为人处世上哪种人贤哪种人不肖呢?” 昌黎韩愈,听了这番话而不觉心气为之一壮,就敬他的酒为他唱了这首歌说:“盘谷中间,有你先生的家园。盘谷的土地,可以种植。盘谷的清泉,可以洗濯可以盘桓。盘谷山势险阻,又有谁来争夺你先生的住所?又幽又深,空阔得能广为包容;又弯又曲,走过去又绕回到原处。赞叹盘谷的乐趣啊,快乐久长。虎豹的脚迹远去啊,蛟龙逃遁深藏。鬼神守护着啊,呵禁不祥。注意饮食啊长寿而健康,没有不满足的啊又有什么奢望?给我的车辖上好油啊还喂好我的马,跟随先生你去盘谷啊,让我一辈子在那儿栖息徜徉。” 这篇序文写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当时韩愈34岁,离开了徐州幕府,到京城谋职。自从贞元八年(792)中进士以来,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韩愈一直为仕进汲汲奔走,却始终没有得到朝廷的重用,处境艰难,心情抑郁。因此,借送友人李愿归盘谷隐居之机,写下这篇赠序,一吐胸中的不平之气。 作者借李愿之口,描绘出三种人:一是“坐于庙朝,进退百官”的达官贵人,二是“穷居而野处”的山林隐士,三是趋炎附势、投机钻营的小人。通过对比,对志得意满、穷奢极欲的大官僚和卑躬屈膝、攀附权贵之徒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对友人的隐居之志大加赞赏。文章最后一段,用一首古歌的形式和浓郁的抒情笔调,咏叹、赞美、祝福友人的隐居生活,也流露出欣羡之意。 韩愈的赠序非常有名,这篇尤为历代称道。苏轼《跋退之送李愿序》一文说:“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本文的写作时间比《师说》早一年,风格却大不相同;阅读时可结合这两篇文章各自的写作背景,在内容和写法上做一些比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