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八
沈玉兰带着孙子回到家时,高兴地看到他们的老二得力回来了。
姜得力大学毕业后,在南方某市找到一份工作,月薪三千五。得力的出息让姜国安和沈玉兰深感骄傲和自豪,一旦与人说起,总是眉飞色舞。唯一让他们心焦的是,都快三十的人了,得力却毫无结婚的打算。打电话催促时,他总是说没钱,交不起女朋友。月薪三千五的人居然说他没钱!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他就前后往家里领过三个女朋友,难道那时候的他比现在还阔吗?姜国安夫妇认为他这个理由非常荒谬,意想里他这说话是在为以后不赡养他们打伏笔,于是心下非常不满。这么早他就露出了不孝的意图,可知养子不如养狗,养条狗还帮你看个门儿,养个儿子长大就飞了。姜国安越想越悲哀,心生寂灭之感,在跟来借钱的二姐夫喝酒时忍不住88牢骚。
祖国的经济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二姐夫一家却越过越穷。他那曾让姜国安无限妒羡的四个儿子,老大挖煤被矿井活埋了,老二加入黑社会火拼被砍死了,老三讨要工钱娶媳妇不果一气之下在包工头家门前自杀了,只有老四混得不错,讨了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当老婆,不过是远走千里去倒插门儿了。二姐夫两口折腾了一辈子,如今岁月已老,却连一盘包子也没捞上。惨痛经历演变了他的生育思想,“养子还债说”渐渐取代了以前的“多子多福说”。他听小舅子发完牢骚后,醉眼惺忪地说:
“儿子都是冤孽,前辈子的债主,这辈子生过来就是讨债的。你养活他就是还债。还债天经地义,指望债主养老,没那个道理。所以你也甭难过,只要得力不再向你伸手讨钱,就是你的福气啦。”
姜国安将这些话反复回味,觉得事理似乎应该是这样子,否则无法解释社会上不孝子女层出不穷的现象。从此以后,他对老二得力就有了点成见,不大喜欢他了。比如今天,看到得力回来,虽然依旧高兴,却不再有以前那样的兴奋。而得力头发中间的一绺黄毛,更让他心底感到一丝厌烦,觉得流里流气的,是人学坏的先兆,忍不住就指责了几句。
回到家就挨训,得力很不爽,这时正好他妈回来了,就不再理爸爸,拉着他妈讲起了他在南方的生活。得力一身衣着不是名牌,不过挺时尚,人长得也帅,精精神神的,看得沈玉兰满心欢喜。说到后来,话题难免又要绕到得力的终生大事上。联想到男女比例失调的现象,沈玉兰忧心忡忡,害怕得力再不抓紧时间抢一个,以后女孩儿越来越紧俏,恐怕更难娶到老婆了。
“女娃子越来越少呀,”沈玉兰将孙子抱在怀里,悲天悯人地说:“小学校里三五个小子才平均到一个女娃儿,等他们长大了可咋办呐!”
得力嘻皮笑脸说:“好办,到时候鼓励男人搞同性恋,再立法允许同性结婚,不就得了?”
听到儿子说出如此悖逆伦理的话,旁边的姜国安又惊又怒。“放屁!”他黑着脸吆喝:“两个男人结婚,他们能生孩子?”
得力瞥一眼爸爸,不以为然说:“生什么孩子呀,现在生活压力这么大,养育成本又这么高,鬼才愿生孩子!现在流行丁克家庭。”
姜国力与沈玉兰茫然:“什么丁克家庭?”
“就是夫妻都有收入,但是不要孩子。”
姜国安瞪眼道:“胡闹!不要孩子结婚干什么?”
得力撇嘴:“难道结婚就为了生孩子?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几百年前的封建思想!”
姜国安一怔。虽然身处乡野,姜国安却深知时代的洪流就在外面的世界滚滚前进,并因此保持着对时代风气和社会思想这些概念的敬畏。在这个新潮时尚的儿子面前,自己无异是保守落后的象征。他狠狠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话。
沈玉兰听到宝贝儿子的思想如此荒唐古怪,综合他至今不找女朋友的事实,不禁疑心起他是否要搞同性恋。这么一转念,顿时慌张起来,逼他答应春节前一定要带个女朋友回来。事实上,得力对女友的渴求要比他爸妈强烈百倍。他何尝不想要个女朋友啊,不过是以他的收入和地位,确实不足以让他在那个城市结交一个理想的女友。他与爸妈的愿望其实是一致的,不过目的完全不同,他渴求女朋友,在相当程度上是为了满足雄性荷尔蒙的需要,而不是传宗接代绵续姜家香火。听着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得力渐渐烦闷起来,不耐烦地说:“你给我五十万,我马上给你领回来一个。”
“五十万什么?”
“人民币。美元更好,欧元也行。”
沈玉兰和姜国安都吓了一跳。沈玉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那儿女娃子就那么贵?”
“不是人家女孩儿贵,是你儿子穷!”得力郁闷地说:“我在那儿也就是贫下中农,干一辈子连套房子都未必买得到,还谈什么女朋友。”然后开列出一大串数据,向二老说明那里生活成本的高昂和他自己收入的微不足道。
沈玉兰与姜国安越听越心凉,信了儿子处境的艰难,神情渐渐黯然。姜国安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使命还远未结束,转思养子果如还债,不禁惆怅起来。得力眼见二老哑然落寞,知道他们心里难过,便强颜欢笑道:“要说也是我们这些人活该,城市里的娶不起,乡下的吧又不愿娶。我们几个光棍儿经过商议,决定立足中国,放眼世界,踏出国门去找老婆。东南亚那些穷国家有不少女孩儿向往中国,我们打算组团去一趟,找找当地婚介机构,一人买个老婆回来。这叫跨国婚姻,听起来也蛮响亮。听说那儿不少婚介机构跟旅行社合作开展了这项业务,团购的话还会打折优惠……”
姜国安越听越离谱,嘟哝道:“这都什么事?瞎胡闹。”
得力说:“你懂什么呀,这年代,什么事不能发生啊。”
又说了阵话后,得力取出一个黑匣子,打开,戳上电话线玩开了。沈玉兰好奇地旁观,问是什么玩意儿。他说是手提电脑,正在上网。姜国安对这个神奇的高科技不感兴趣,脑袋里只有“五十万”三个字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他给兔子喂了草,然后蹲在兔圈里,噙着纸烟出起了神,计算“五十万”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在脑子里加减乘除,四舍五入,最后得出D案:五十万,意味着他和沈玉兰还得再干五十年!然而问题是,得力的终生大事能拖五十年吗?何况他和沈玉兰未必有那么长寿。那么,该如何获得这要命的五十万呢?姜国安陷入了深思。
沈玉兰给孙子洗过脚,叫姜国安回去睡。得力房间的灯还亮着,隔过玻璃窗,他看到得力爬在电脑前睡着了。姜国安悄悄推门走进去,要叫醒得力让他回床上睡,无意中扫一眼电脑屏幕,只见上面是一篇文章,大标题写着:“我国将实行计划死亡政策。”姜国安大吃一惊,连忙细看,只见文章写道:
“我国自施行计划生育政策以来,人口增长得到有效控制,为世界人类的和谐生存与健康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导致我国人口迅速老龄化,到本世纪中期,我国八十岁以上老人将达到4.6亿,养老将成为我们国家和民族难以承受的沉重负担,甚至可能导致国家的崩溃和民族的灭亡。为了保证国家的持续发展和民族的长远生存,我国政府在组织相关专家进行了无数次论证以后,决定制定施实‘计划死亡法’,规定凡是我国公民,除了党和国家重要领导人以及为社会进步做出重要贡献的行业精英,一旦年满六十五周岁,必顺结束生命,以缓解日益严峻的老龄化社会压力。至于死亡的具体方法,倘在论证之中,有消息透露采用安乐死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它更合乎人道主义原则,更尊重人权……”
姜国安看罢,唬得魂飞魄散。他茫然推醒得力,示意他上床睡,然后身体僵硬地走了出去。他记起在很久以前,有一次听汪文宣说到后代养老压力的事,自己开玩笑说,到时候再弄个计划死亡就得了。没想到一语成谶,现在国家真的要出台计划死亡法了。自己已年近六十,这么算起来,再过五六年,自己这一生就得依法结束了,还奢谈什么继续奋斗五十年!他痛苦地想着,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沈玉兰跟孙子睡一个被窝,没有在意姜国安的神情变化,以为他与自己一样在为得力的婚事担忧。她关了灯,在黑暗里瞪了会儿眼,说道:“得赶紧想法让得力谈上女朋友,你看他说那些话古里古怪的,真叫人担心,万一再耗几年,他也搞什么同性恋去了,可怎么办。”
姜国安不出声。沈玉兰闷了一会儿,长长叹一口气,说:“五十万呐,把咱两个老东西抽筋扒皮卖了也不值几个钱,这叫咱往哪儿弄去呢?”
姜国安依旧不出声。沈玉兰以为他睡着了,又独自嗟叹了一阵,也昏昏沉沉的准备入睡。这时却听到姜国安说:“我听汪文宣说过有人卖肾,一个能卖十好几万。”
沈玉兰的瞌睡立刻没了,她睁大了眼说:“真的么?卖一个肾有没有事?会不会死?会不会影响干活?”
“应该不会吧。”
沈玉兰大喜:“哎呀那太好了,咱俩一人卖一个,就是三十万。明天再去仔细问问,看哪儿有人要,咱去联系联系,好不好?”
姜国安懒懒地说:“唔。睡吧睡吧。”翻过身去不再说话了。沈玉兰却心情激动,难以入睡,叨叨地说个不休,要跟姜国安讨论身上还有什么可卖的器官。姜国安愤怒地骂:“闭上你的臭嘴睡觉!”她才停止探讨,不甘心地睡了。
次日清晨,沈玉兰照例早早醒来,叫姜国安起床去清理兔圈。连叫了几声,姜国安毫无反应。沈玉兰一把拽开他的被子,却发现他穿戴整齐。他两眼紧闭,神态忧郁,脸色已经青灰。沈玉兰楞了足足半分钟,然后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叫了几声后,软软地瘫在地上昏死过去。得力听到母亲尖叫,慌张地跑过来。他在姜国安的枕头旁发现了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把我的器官都卖了!”
得力眼前发黑,一瞬时天旋地转。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它的起因、经过和发展,更无从判断父亲的死是一念之差,还是他生命的必然。他攥着那张莫名其妙的“遗书”号啕大哭。
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除了已死去的姜国安。墙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公历4月2号。
在这里有必要说明两件事。第一:昨晚姜国安在电脑上看到的文章,不过是某论坛发的一张愚人节玩笑帖子。第二:人在死亡一段时间后,除了做解剖标本,身上的器官就没有用了,不会再有人花大价钱来买。
遗憾的是,这两件事姜国安都不知道。他也不可能再知道了。生活的真相往往在错失中跌落尘埃,并被无声无息地掩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