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18
陈启明的木工技艺并不怎么样,母亲请他来打造琴台,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同情。陈启明知道我母亲的用心,因此做得认真细致,刨光、钻孔、打磨、上漆、雕花,一丝不苟,简简单单一张琴台,他一口气做了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当中,镇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不少颇具轰动性。比如:某著名企业家漂亮的老婆--任镇宠物协会副会长兼反虐待动物委员会执行委员--因为保姆踢了她的波斯狗,就把保姆捆起来,用带刺的鞭子抽,直到把她抽死。穷光蛋王老六的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老俩口高兴得失去理智,在筹借了几天学费后,突然双双上吊自杀了。镇电视台在黄金时间开办了一档竞技节目,名叫“恭喜发财”,参赛双方不管使用任何手段,只要把对方的钱物弄到自己手里,就归自己所有,任何机关单位和个人都可以报名参赛。这个极具刺激性的节目获得了巨大成功,收视率一度逼近百分之百。而孤独的精神文明专家则有感于纵欲思想的泛滥,忧心如焚,上书镇政府,请求立法限制公民作*次数和时间,并且不允许单身女性饲养大型雄性动物。
在所有这些光怪陆离的事件中,我最关心的是画家冉兰亭的被捕。在我抱琴去找窦若曦的第二天晚上,冉兰亭就被抓起来了,罪名是恶意抹黑新社会,攻击政府,丑化领袖形象,证据是他的一幅画作《天堂之歌》。《天堂之歌》是冉兰亭构思已久的大作,十年前他就开始了创作准备,并不断预告这将是他的传世之作。据他透露,他是从“天有九重”的传统文化观念里获得的灵感,将天堂分作九层,每层有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事。最底层的人最多,拿着各种各样的劳动工具,在拥挤的空间里挥汗如雨。越往上去,空间里的人越少,工作也越轻闲。最上层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位令人敬畏的上帝,他端坐在椅子上,慈祥地望着脚下各色人等。另有一些穿着警服的天使,背上扎着两只翅膀,在各层之间穿梭飞翔。
他们是在建设天堂。冉兰亭指点着尺幅巨大的画作,骄傲地向我们讲解:大家都在快乐劳动,共创和谐天堂。
冉兰亭对这幅画充满期待,指望靠它在画坛奠定伟大地位。我们虽然觉得不过如此,比如把天使画得壅肿肥胖,一脸横肉,那些手执工具劳动者的表情也很古怪,他说他们是在笑,我们看着却象哭,但是我们知道,如果我们不对他的大作表示认可与赞美,必将被他痛骂不懂艺术,是群俗不可耐的猪。我们热情洋溢的赞美让冉兰亭飘飘欲仙,精神错乱,撬开他老婆的柜子,拿出一把钱请我们去喝酒。喝到半酣的时候,作家说他这幅画比较主旋律,可以拿去参与评奖。大家俱以为然。所以,当我们听说就是这幅画给他惹了祸,而且罪名如此重大,惊讶不已。直到看到镇政府的公告后,我们才明白了冉兰亭的阴险。那张宣判冉兰亭罪行的公告,权威地向我们揭露了那幅画作的反动之处:他将天堂分为九层,意指我们社会存在等级制度,并且界垒森严,这是赤裸裸的诬篾;画里上层那些官员模样的人在喝茶看报,非常悠闲,而事实上,政府的官员们工作辛苦至极,仅这两年,就有三名领导因为工作累死在了娱乐城;与官员们的宵衣旰食形成鲜明对比的,恰恰是在画作里看上去最辛苦的农民工,他们已经连续五年被票选为最幸福的社会阶层——公告共三大张,证据翔实,论证有力。我们深深折服于致府洞察入微的敏锐和严谨。全镇文化界一致表态,支持政府对冉兰亭这种阴谋分子的专政。只有冉兰亭那个会跳印度舞蹈的老婆为丈夫喊冤。她光着脚,站在镇政府门口歇斯底里地叫喊,痛哭着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满镇子散发传单。最后她在绝望中取出蛇笛,吹响失传已久的魔音,意图驱动蛇群攻击镇政府。方圆十公里以内的蛇早被捕捉干净,送到酒店里调制蛇羹,结果冉兰亭老婆的笛子只招出来成千上万的蚯蚓,它们汹涌澎湃地爬进镇政府大院,冲击了每一个部门,占据了所有房间,到处大小便,弄得政府上下遍地烂泥,臭气冲天。政府一怒之下,干脆把冉兰亭老婆也逮捕了,并放火将她的蛇笛烧掉,以绝后患。
从此以后,冉兰亭就从神甫女儿的沙龙里消失了,当我再一次来到沙龙的时候,他的位置上坐的是久违的作家。作家头发凌乱,满眼血丝,不停地喝浓咖啡。他的长篇已经完成了一半,这部计划九百万字的小说,描述了一个一百三十五角恋爱的故事,结构宏大,人物众多。作家在写作中力图创新,融汇了青春校园、都市言情、玄幻武侠、脐下三寸半等等各种流行文学元素。由于情节过于复杂,作家写得呕心沥血,心力交瘁,不得不拼命地喝浓咖啡提神。
你是不是有点想念冉兰亭了?作家端着小巧精致的咖啡杯,涎笑着对窦若曦说。
窦若曦脸上浮动着一层忧伤。她说:每个朋友出事,我都会感到伤心。
她这句话让我心里酸酸的。她真博爱!我怏怏地想。
作家凑近了窦若曦,神秘地说:坊间盛传,是吴幽求检举的冉兰亭。
窦若曦微微皱起了眉:我们不能传播未被证实的消息。
作家讪讪地笑了笑,专心地喝起了他的咖啡。我心里更加发酸。我觉得窦若曦明显护着吴幽求。我这次来,本是想邀请她在方便的时候去我家做客,我要专门弹琴给她听。然而现在,我心灰意冷,邀请的话在喉头缠来缠去,打了无数个结,终于又沉甸甸地咽了下去。
我还是走吧。我哀伤地想。
你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吗?窦若曦拉住我的手,恳求地望着我:我现在心里很难过。
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她现在很难过,她希望我陪着她,也就是说,她难过的时候,希望身边作陪的人是我。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信息啊!于是我改变主意,决定不走了。我认为我有责任和义务在她难过的时候陪着她,虽然她难过的原因令我很不愉快。我坐回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好的,我说。
这样的集会是少不了吴幽求的,而且总是来得特别早,今天他却非常罕见地迟到了。这让包括我在内的沙龙人士们感到轻松,无拘无束地发表意见,如火如荼地辩驳争吵。然而好景不长,禁欲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刚结束第一回合辩论,吴幽求肥硕的身躯就出现在沙龙门口。
今天上午,我被镇政府聘任为资政!吴幽求容光焕发,亢奋地向大家宣布这个令人懊丧的消息:以后你们可以叫我吴资政,我不会介意的。
除了窦若曦,在座众人无不愕然。窦若曦替吴幽求感到高兴,向他表示热烈祝贺。马上有人跟进,赞美镇政府知人善任,同时恭维吴幽求是众望所归。一名学者站起来,郑重建议把此次沙龙集会主题定为庆贺吴先生荣任资政,获得了不少人赞同。于是这批人立即行动起来,在沙龙里张灯结彩。吴资政不同意搞这种形式主义,可是抵抗不住众人的热情,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高高兴兴地坐在沙龙中央看这些人布置会场。布置完毕后,众人谨慎地坐定,刚才那名学者自封主席,代表大家请吴资政做重要讲话,然后与大家一起就吴资政今天之所以能够实至名归进行座谈。
在这帮人张罗着布置会场时,作家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咖啡,打了个漫长的呵欠,向窦若曦和我告别,揉着通红的眼睛走了。紧跟着又有人接二连三地离开,等到吴资政发言的时候,沙龙里的人已经走掉了三分之一。而座谈开始以后,剩余的人又有三分之一打起了瞌睡。我本来打算走的,可是窦若曦说过让我陪她,我不能在她难过的时候丢下她不管。我顽强地坐在变成会场的沙龙里,感觉无限痛苦,就拾起窦若曦旁边一本书乱翻。在书中我看到一句话:
“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生活无异禽兽--休谟。”
这句话让我感到震惊。我问窦若曦:休谟是谁?
休谟是个混蛋!十米外的吴幽求敏锐地听到了我的话,满脸不屑地回答。
就象你?我说。
吴幽求霍地站起身,气势汹汹地朝我走过来。我们没有废话,直接就打到了一起。吴幽求人高马大,肥壮的身体就象一堵肉墙,我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他掀翻到地上。窦若曦尖叫着要拉,被会场里各种各样的专家学者隔开。他们骂我亵渎了吴资政,为我的无礼愤愤不已,围在我和吴幽求周围,卖力地为骑在我身上痛打的吴资政呐喊助威。我的鼻子被打扁了,牙齿也被打掉两颗,热辣辣的血在我脸上到处乱流。
是陈启明救了我。他刚做好琴台,收了我母亲的工钱,然后迫不及待地换上一身新衣裳来给神甫女儿送花。他的及时到来让窦若曦如释重负。
赶快救他!她尖着嗓子冲陈启明大叫。
陈启明小心地将花放到茶几上,轻松地将拦路的专家拨开,然后揪住吴幽求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你为什么打我的朋友?陈启明质问。
吴幽求脖颈被他卡着,脑袋动弹不得。该死的农民!他四肢悬空乱舞,凶恶地骂:赶快给我放手!
陈启明听到“农民”两个字,立刻浑身绵软,无力地将吴幽求放下来。他蹲下身,看着窦若曦用雪白的手帕给我擦血。咱们走吧,伙计。他说:我送你回去。
吴幽求咻咻地喘了几口粗气,看到陈启明背起我要走,厉声吆喝:农民,你给我站住!我俯在陈启明背上,感觉到他身子开始颤抖。窦若曦拦住吴幽求,气愤地说:够了,你不要太过份!
陈启明在窦若曦的陪护下,把我背回到家。母亲心疼得流下了眼泪,责骂我不该跟人打架。陈启明替我喊冤,告诉她是吴幽求先说脏话的。
如果你不去那个地方,不与他相见,他又如何羞辱到你?母亲给我敷着药说:做人应当洁身自爱,游则择交,居则择处,你自己交游不慎,自取其辱,能怪谁来?
窦若曦的神色变得难堪,尴尬地呆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母亲叹了口气,也出去了。窦若曦一走,陈启明就倍感无聊,他睒着眼说:你母亲好象不大喜欢神甫女儿呀。
我心烦意乱地合上眼。陈启明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新木雕,出神地把玩了一会儿,用力拍我的肩膀。喂,伙计,你看这个刻得怎么样?他说:这个象窦若曦吧?
我懒懒地把眼张开,扫了一下那个木人。象采棉花的女工。我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