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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好景虚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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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吹到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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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21:5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茉莉花 于 2010-7-12 22:07 编辑

12
  
  我觉得我有必要找窦神甫谈谈。
  我选在傍晚时分去了教堂。通往教堂的小路崎岖而漫长,路两边生长着荆蒿和带刺的枸杞藤,窄细的叶子上爬着大大小小的青虫。干瘦的马唐草匍匐在土堰上,无数蟋蟀和蚂蚱在草间蹦来跳去。我迎着黯红的夕阳走过去,转过沙石裸露的土崖,走进了茂密的桑林。窦神甫在桑树上喷洒了一种药水,这些死去的植物又奇迹般地活过来,抽出新鲜的枝条,吐开郁郁青青的叶子。我从青翠的桑林里穿过,听到戴胜鸟在枝叶深处自在地鸣叫。
  我踏上鹅卵石铺垫的甬道,走到雄伟壮观的教堂前,轻轻把门推开。教堂里还弥漫着油漆和汽油的气息。窦神甫站在高高的讲坛上,鼻梁上吊着一幅无框眼睛,正在向信徒们讲经。听讲的信徒只有六七个,并排坐在第一排条椅上,恭敬地望着台上的窦神甫。窦神甫声音舒缓温和,在崭新而空旷的教堂里雍穆地回响。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阿门!
  阿门!台下那六七个有福的人跟随神甫,虔诚地划着十字。
  送走教友,窦神甫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带我参观这座让他引以自豪的教堂。在导游的过程中,他还向我讲起法国的沙特尔大教堂,罗马的圣保罗大教堂和英国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告诉我圣保罗大教堂是由伟大的米开朗基罗设计的,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而威斯敏斯特教堂则历史悠久,身份高贵,除了爱德华五世和爱德华八世,自1066年以来的所有英国国王都是在这里举行典礼加冕的。他说着这些,神色里涌动着景往,亲昵地抚摸着大理石圣台,眼光温柔地扫视着这座属于他的教堂,意犹未足地叹息:多好啊,我的上帝!
  我不知道他是在赞美自己的教堂,还是在向往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荣光。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窦神甫意识到了我的冷淡,回过头来注视着我:有什么可为你效劳的,我的孩子。
  我盯着他鼻梁上厚厚的玻璃镜片,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跟您探讨一个问题,关于您所说的藏在我心里的那个魔鬼。
  窦神甫点了点头。非常乐意,他说。
  我们并肩坐在散发着油漆气息的长椅上,在空旷的教堂里开始了对话。我请他暂时放开宗教语言,用世俗的说话向我解释一下他所谓的那个魔鬼。他把两只白皙的手叠在一起,安详地放在膝盖上。世界上的魔鬼万万千千,只要妨碍你的幸福,让你不能平安,不能快乐的,那就是魔鬼。窦神甫说:你心里的魔鬼叫执著。
  执著?我几乎跳起来。
  对,执著,对真相的执着。
  那么也就是说,我所看到的一切,其实并非幻觉,而是真实存在?
  窦神甫神秘微笑,却不作答。他这反应无疑等于默认。这让我反而有些意外,我原以为他会坚持他过去的说法。我吃惊地盯着神甫。他的神态依旧安详。
  你蒙骗了所有的人,却如此心安理得,你不觉得可耻吗?我大声叫喊:你这是犯罪,你辱没了你所信奉的耶和华和耶稣的名!
  真相往往意味着流血和灾难。窦神甫徐缓地说:执着于真相的人,注定是痛苦的。若大众都生活在痛苦之中,人间即是地狱。宗教的责任,是在地狱之上建造天堂——
  不是建造!我生硬地打断:是虚构!
  窦神甫宽容地笑:就算是虚构吧。如果悲剧的事实无法改变,那么对于大众来说,不如选择遗忘,专心专注于生存的幸福和快乐。这世界充满苦和罪,如果他们无法改变环境,最好的办法,就是帮他们暂时适应环境。
  可是,当他们适应了环境以后,就再不会有改造环境的欲望和动力,这环境就永远不会得到改善。难道你要让我们世世代代,都在你的迷汤里寻求可悲的解脱吗?
  我清楚地看到神甫高大的身躯震颤了一下,一丝沮丧从他脸上黯然掠过。他沉默了一分钟,说:相信吧,孩子,万能的神早已安排下审判台,在末日到来的那一天,世上的一切,都要站在台上,在万能的神的面前,接受公正的审判。
  去你的末日吧,我说:我们没有来世。
  我这粗野的说话让窦神甫感到颓唐和不安。也许你应该去若曦的沙龙里作客,跟她探讨文学与艺术。他说:文学艺术是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它可以让你陶醉,忘掉世俗的苦恼。
  去你的文学艺术吧!
  我怒冲冲地站起来,离开了窦神甫的教堂。我一路快走,来到镇中广场。夕阳带着最后一线光辉,沉到地平线以下去了,广场中央高大的柱灯蹒跚地亮起来,映照着漫空乱飞的蚊虫。广场上有成群的小孩在嬉戏,大人们三三两两地散步,或者坐在没有花开的花圃边愉快地交谈,享受着诗一般休闲的快乐。老鼠在他们脚下扑蹿,爬上他们膝盖,吃掉他们携带的食品。他们无动于衷,因为他们的眼睛看不见。
  我撞响了广场前钟楼上的铜钟,又敲响了广场后鼓楼上的铁鼓,然后我站在戏台上,对着闻声拥挤过来的镇民发表演讲。
  我们经历了灾难,并且依旧在灾难之中。我大声呐喊:我们的耳朵被堵塞了,我们的眼睛被蒙蔽了,我们在人为的作用下被麻痹,放弃了观察和思考。
  台下的镇民们吃惊地望着我,发出一阵骚动。这家伙病得不轻啊。我听见有人说。
  不,我没有病,你们也没有病,但是现在你们都病了。我说:你们被误导,被毒害,丧失了独立的人格和尊严,而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危险失去警惕和反应。
  他疯了。人群里不少人交头接耳:这个可怜的家伙!
  我没疯,疯的是那些害虫,那些蚊子老鼠和白蚁,还有田野里肆无忌惮的蝗虫。我痛心疾首地叫喊:它们破坏我们的房产,掠夺我们的财富,毁掉我们的土地,吸食我们每一个人的鲜血……
  陈启明惊惶地拨开人群,跳上戏台,要把我拖下去。但是已经晚了,随着尖烈的警笛声响,几辆警车载着全副武装的警察呼啸而至,将整个广场团团包围。他们没有让陈启明故伎重施,毫不留情地用警棒将他打翻在地,然后用手铐把我铐起来,又戴上沉重的脚镣。
  我被带到镇长面前。
  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好孩子。镇长痛心地说:不料你今天病成了这个样子。
  他叫来兽医和警长,然后对我说:看你死去的父亲的面,我愿意给你一些宽容,让你自己选择,这是兽医先生和警长,你跟谁走?
  我听到母亲在镇政府大院外撕心裂肺地痛哭。
  我选择了兽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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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21:5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茉莉花 于 2010-7-12 22:09 编辑

十三
  
  我躺在家里养起了病。每八个小时一次,兽医在警察的陪同下准时来给我打针,让我连绵不绝地睡觉。我们门口一天到晚总有人守着,他们都自称是我父亲生前的朋友。他们说我的病情在镇里引发了恐慌,镇民们怕传染给他们,强烈要求把我驱逐出镇。他们怕镇民情绪失控,于是轮流来我家门前值班,加以保护。
  母亲苍老了许多,鬓角上的头发一夜斑白。如果你敢再胡闹,我就死给你看!她说。
  对我来说,这是最严厉的警告。我老实地躺在床上,一觉接一觉地睡。在一次觉与觉的间歇,我睁开眼,看到了来探望的陈启明。他的胳膊被打断了,用生白布攀着吊在脖子上。他的断骨没有接对好,胳膊肿得有大腿那么粗,把外头打的石膏都撑裂了。母亲正在用续断、接骨木和伸筋草给他熬制膏药,院子里飘溢着酸辛的药香。陈启明坐在我那把断了一条腿的椅子上,哭丧着脸说:你这家伙,有病不在家里好好治,跑出去闯祸!
  他那只被割掉的耳朵正对着我:耳廓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耳道,刀口处揪起一个难看的疤,被蓄长的头发散散地掩盖着,如同野地里一眼废井,上头蒙络着藤蔓和长草。
  对不起,连累你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陈启明是个爽直的人,听到我这么说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刚才神甫女儿来看望过你。他说:她很关心你呀,伙计。
  我心底仿佛有根琴弦,被人不经意地拨动,那一声鸣响就象春湖的漪纹,绵绵软软地扩散开去。我扫了一眼陈启明,从他火山地貌似的脸上看到一种酸酸的表情。
  哦。我说,然后又闭上了眼。
  陈启明以为我又要昏睡,急忙推搡我的肩膀。不停地睡会头痛的。他说:让你看一个好东西,提提神。
  他说的好东西是他掖下夹的那本西洋画册。我接过来,无聊地翻阅。画册收集了西方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的绘画作品,涵括各个不同的流派。那些画我大都看到过,所以索然无趣。陈启明却精神亢奋,两只眼睛放射着火热的光芒。
  你看,你看,这些女人,嘿,都不穿衣服。他嘴里流着口水,挤上来帮我翻找那些有裸体女人的图画,指着《维纳斯的诞生》说:嘿,光溜溜的,这么大个肚腩,一点也不好看。有个好看的,我给你找找。他手忙脚乱地翻着,找出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女神引导人民》,指着中间那个手握步枪、擎着三色旗的自由女神大呼小叫:这个好看,你看你看,多好看,是吧。
  我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眼光落在自由女神浑圆结实的乳房上。我哧哧地笑起来。这画册你从哪儿弄的?我问。
  神甫女儿那儿。陈启明说:前天我去她家,见到这个,就借来看了。我往她的沙龙里张望了一眼,沙龙墙上挂着一幅更黄的画,一个女人光溜溜地站着,倒提只罐子在冲澡。嘿,神甫女儿可真开放。
  我知道那幅画是《泉》,安格尔的新古典主义名作。但我没告诉他。
  那些画要是搁别人哪儿,一准被当成*色图片没收,还得罚款,但是一到知识分子那儿就成了艺术。陈启明愤愤不平:这玩艺儿真怪,在不同人那里有不同的定义,没有个公平的标准。
  兽医提着四方的塑胶药箱,在警察陪同下按时来到。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支特大号的玻璃注射器,装上自来水管粗细的针头,然后搬出一大摞注射剂。我瞥见一个药盒上写着:兽用巴比妥针剂。我大怒,正要发出抗议,巨大的针头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扎进了我的屁股。我发自内心地说,我宁愿爬在古代县衙大堂上被重打一百大板,也不愿被兽医的针头刺一下。我痛彻心肺,凄凉地嚎叫着昏死过去。每次打针都是这样,先痛昏,然后在药的作用下死去活来地睡觉。
  让我郁闷的是,虽然在药物的作用下夜以继日地睡觉,我却从未做过一回梦,哪怕是恶梦。我很难为情地承认,我是个爱做梦的人,从小到大,乐此不疲,那些不可能实现的荒诞世界曾经给我过无穷的欢悦,在为工作和生活发愁的那段漫长而苦闷的岁月里,是它给了我坚持活着的慰藉。然而现在,我连梦也没有了。主治的专家认为我的大脑应该休眠一段时间,这样有利于病情的好转,因此在处方里加开了一种药,禁止我再做梦。
  再一次悠悠醒来,我看到母亲坐在我的床头。天已经黑透了,房间里亮着如豆的油灯。母亲,我连梦也没有了。我忧伤地说:他们把我的梦也夺走了。
  没有了就没有了吧,你这么大了,早该告别做梦的年代了。母亲含着笑说。在昏晦的灯光里,母亲显得非常憔悴,脸上的笑容疲惫而辛酸。
  对不起,母亲!我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母亲的怀抱恬静而温暖,我想起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鼻尖酸酸的。
  傻瓜!母亲抚着我的头,轻轻笑着说。几滴热热的水落到我脸上,我抬起头,看见母亲睫毛颤动着,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我象婴儿一样俯在母亲怀里,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不想睡,无休无止的睡眠让我作呕,可是我抵抗不住药物的作用。我觉得我的大脑越来越迟钝。我对母亲说:我在变成白痴。
  兽医又来的时候,母亲拒绝他再给我用药。至少你们要把剂量减到正常水平,不能再让他死一样昏睡。母亲坚决地说。
  夫人,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兽医和警察说。
  那么请你们转告镇长,请他下令把我们娘儿俩枪毙算了。
  镇长与我父亲曾经同窗读书,交情深厚。他没有下令枪毙我们母子,而是请专家再次对我进行了周密检查和病情分析。专家们把我送进各种仪器,抽取各取体液,进行各种检测和化验,然后综合各方情况,经过三天三夜的论证,最后得出结论:可以暂时停药,不过为防止可能发生的传染,还需隔离疗养。
  母亲抱着我,高兴地哭起来。钰儿,你不用再受罪了。她说。
  我摸着屁股上密密层层的疤痕,想到它们再不用当肉靶,被一脸横肉的兽医拿来练刺击,就开心地笑了。
  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又可以做梦了,母亲?我欢喜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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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茉莉花 于 2010-7-12 22:09 编辑

十四
  
  在我得病的日子里,除了陈启明,只有神甫女儿来看望过我。她一共来了四次,三次是代表她父亲。而这四次拜访,又有两次我在昏睡之中,没能看到她。我结束强制治疗后,她为我感到高兴,送来一蓝水果向我表示祝贺。水果蓝子是用细长柔韧的荆条编的,蓝筐很低,筐内堆着金黄的香蕉和橙子,紫红的苹果,色彩鲜艳,干净好看。
  祝贺你,你马上就自由啦。她笑嘻嘻地说。
  我从床上坐起来,打量她的礼物。香蕉和橙子上蠕动着几条带花斑的毛毛虫,皮色诱人的苹果上也有几个虫眼。神甫女儿折下一根香蕉剥皮,毛毛虫顺着香蕉皮爬上了她的手背。我凑过去,轻轻将它弹到地上,用脚尖拧碎。我的动作让神甫女儿莫名其妙。怎么了?她说。
  哦,没什么。我若无其事地笑着。
  还好神甫女儿没有多疑。她把香蕉递给我,跟我愉快地聊起了天,并在我狭小的房间里跳起了舞。你喜欢芭蕾吗?她问。她在潮湿的方砖地面上变幻着各种脚位,轻盈盈地起舞,象一朵美丽的云彩飘来飘去。跳了一段芭蕾后,她又跳起了别的舞蹈。
  我喜欢跳舞。我喜欢芭蕾,喜欢好多民间舞蹈。我也喜欢跳交谊舞,但是不喜欢探戈和伦巴,探戈太粗鄙,伦巴太夸张。我也不喜欢恰恰,我喜欢华尔兹。她说:华尔兹是最优美的交谊舞蹈,连英国的伊丽莎白女王都喜欢跳。在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下跳华尔兹是最美妙的事了。
  她坐在椅子上轻轻地喘着气,脸颊上浮起朝霞般的红晕。我恬不知耻地看着,有点发痴。我说:我真是个粗俗的人啊,这些什么舞我都不懂,也不会跳。
  没关系,等你病好以后我教你。神甫女儿爽朗地说。
  窦神甫和她女儿的盛情让我和母亲感动,我们一致认为我应该回访,这是最起码的礼节。可是当我要跨出院子时,在门外值班的两个人挡到我面前。他们堵住大门,不允许我出去。他们强调这是对我好,因为镇子里的人无不仇视我,希望把我消灭掉。
  发生什么后果我自己承担,哪怕是真的被他们消灭。我说:你们没有权力强迫我接受你们的好意。
  不,我们与权力无关。他们说:我们是令尊生前的好朋友,我们是以你父亲的朋友的名义阻止你。
  你们才多大年纪?母亲气愤地说:我丈夫去世的时候你们还都穿着开裆裤呢,怎么成了他的朋友?
  那两个人窘促起来,白净的脸上现出一丝羞惭。对不起,夫人。他们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令公子出去,如果有什么意见,请您亲自与镇长交涉。
  镇长正在为发展地方经济忙得不可开交。他在办公室拨冗接见了我母亲。听了母亲的陈情,他很不开心,皱着眉头说:我敬爱的嫂子啊,你就少给我添点乱好不好?政府工作千头万绪,我都快烦死了。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呀!母亲大声说:他需要阳光,需要朋友,需要与不同的人交流。难道你就忍心让他窝在潮湿的房间里发霉吗?
  镇长让步了。他答应每周让我出两次门,不过要由值班的人全程监护。我将那两个假父执当作我的侍卫,在他们的陪同下兴高采烈地走进了久违的大街。在被隔离的无数个日子里,我寂寞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回忆以前在大街小巷悠游的幸福时光。街道两侧的商铺大多是一层的平房,偶尔有几栋两层的楼房,我们就尊敬地称呼它们为大厦。商铺的门大都是条板,早上打开后,一块块整齐地码放在铺外,上头用毛笔标着各自的位置。每个街口都摆有卖早点的摊子,当众烧起油锅,热腾腾地煎炒烹炸。年少的我们带着家养的狗追逐野猫和雉鸡,追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撞倒了小孩儿推的铁环,碰翻了老头儿们新沏的热茶。那时的镇子,一年四季春暖花开。
  我带着侍卫走进久违的大街,眼前的景象让我惊讶不已。整条街都是高大漂亮的楼房,有着新潮好看的样式和装修,无处不在的广告让我眼花缭乱,商店临街宽大明亮的玻璃橱窗也让我倍感好奇。我站在彩砖铺设的干净的人行道上,望着马路上来往穿梭的各种汽车发呆。这不是我童年的镇子,也不是跟赵守真在月色迷茫的深夜到处漫游的那个镇子,更不是与陈启明尖叫奔跑去观看马戏表演的镇子。眼前这个镇子陌生而繁荣,符合“现代”这个词所寓含的几乎所有元素。我傻傻地观望着,越看越恍惚,感觉自己就象一个囚犯,坐了几十年的牢,放出来时,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地改变,而自己却已垂老。我心里充满了沧桑感。
  咱们镇发展真快呀!我由衷地说。
  跟在我后头的两个侍卫非常得意。一切都得感谢镇长。他们说:如果不是镇长,哪儿有镇子的今天。
  我在街道里慢慢行走,贪婪地观看每一处变化。等我找到通往窦神甫教堂的路时,天色已经薄暮。原先那条漫长而崎岖的小径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道,两侧整齐种植着高大的油松。路口立着路牌,上面写着“天堂大道”四个字。我踏上天堂大道,边走边欣赏两边的景色,只见浓郁的扶芳藤后,是一排排豪华别致的别墅,一直铺张到教堂附近。镇子的扩张速度真是惊人呀!我怀着沧海桑田的感叹,跨进了窦神甫的教堂。
  窦神甫和他的女儿正在打扫教堂卫生。他们看到我很高兴。我向他们问好,四下打量着阔别经年的教堂。窦神甫的教堂一如往昔,没有添加什么陈设。那些长条椅已被磨得掉漆,空气里充斥着二氧化碳和各种源自人体的怪味。
  爸爸现在有一千个教友啦。神甫女儿自豪地告诉我。
  这真是个叫人震惊的数字。我压抑着内心的沮丧,向窦神甫表示祝贺,然后要帮他们扫地。窦神甫推开我的手。不劳你驾了,他微笑着说:你们出去走走吧,我自己打扫就行啦。
  神甫女儿脸上有点羞羞的。这让我感到惊讶,看来她的外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彻底。她放下水桶,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我的两个侍卫要跟上来,窦神甫横在通道里拦住他们。让他们年轻人说说话吧。窦神甫说着,把他们请去客厅喝茶。
  神甫女儿牵着我从侧门跑出教堂。与几乎所有教堂一样,窦神甫的教堂外墙壁上也爬着青苍的长春藤。我们绕过教堂,来到一片草地上。这片草地小得可怜,甚至容不下几只狗熊屁股。我举目四望,以前桑林的方向,现在变成了别墅,而右手不远的小河,则被铁栅栏圈起来,建了一座水上游乐场。我回想着以前这里芳草凄凄的模样,一股惆怅笼上心头。
  一切都变了。我们走在草地中间的青石小径上,神甫女儿指着周围对我说:变得繁华了,但失去了自然。我再吃不到酸甜的桑椹,听不到戴胜鸟悦耳的歌唱。而且,我再也不能去河里捕捉鱼虾了,上游建了座很大的化工厂,清澈的河水被污染,鱼儿和虾子都死掉了,那些长腿白翅的鹭鸶自从上次飞走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我们伤感地站着,凭吊过往的岁月。后来她问我:你的眼好了吗?
  我摇摇头。还是有老鼠和蚊子,而且又多了其他一些东西,比如臭虫、蝎子、蜈蚣甚至蚂蝗。来教堂的路上,我看到那些法国梧桐的叶子上垂着吊虫。
  这可怎么好?神甫女儿悯怜地望着我。你真不幸!
  我笑了。我很不幸被你们当作了不幸的人。我说:这才是真正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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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我的两个侍卫喜欢喝啤酒,而窦神甫这里只有红茶,所以他们很不耐烦。当教堂上的钟声宏亮地敲响的时候,他们推开窦神甫,板着脸来到草地旁的木棉树下,请我马上回去。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任劳任怨地跟我跑了半天,都很累了,而且也到了换班的时间。为了以后的方便,我不愿与他们为难,只好向神甫女儿道别。神甫女儿非常惋惜,今天晚上她这儿有沙龙集会,那些名士们马上就要来,可是我却不能参加了。我却并不失落,那些所谓精英人士的嘴脸我早就看够了。
  下次吧。我说。
  回家的路上,我绕进了一条小巷,想顺道去看一下陈启明。我凭着记忆找到他家所在的地方,眼前却是一座繁忙的汽车站。看来他们已经搬迁了。我站在车站大厅前东张西望,寻找不到一点往昔的痕迹。一个地方的历史居然可以被改变和掩盖得这么彻底啊!我不禁感慨万千。
  街道的缝隙里冒出个老太婆,身子干瘦佝偻,脸上的皮肤松搭搭地皱到一起,骑着辆半旧脚蹬三轮车,在幽明的灯光下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地往前走。她的眼光溜到我脸上时,我打了个寒颤,仿佛被巫婆盯上。不料她却热烈地叫喊起来,唤着我的小名,问我的病怎么样了。我将她仔细打量,终于分辩出她是陈启明的母亲。她套一件蓝布褂子,三轮车内堆放着大簇的百合花,有黄有白有紫有红,各色齐全。那些花大概剪下已久,虽然花瓣上沾满喷洒的水珠,还是势不可挡地蔫起来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全镇最出色的纺织女工的身体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在我的记忆里她就象春蚕一样白胖,现在她却变成了活动的木乃伊。我认为这是生物学上的奇迹。她拉住我的手,淘淘不绝地诉说起了这些年来的痛苦经历:纺织公司老板说她技术不好,把她辞退了,她把几十年来获得的所有奖状证书和锦旗都收拾起来,扛着去找老板,向他证明自己的优秀。当她把那些资质证明一件件打开,只见上头的文字、公章、红花全都不见了,只有一张嘻皮笑脸的漫画像。这时候他们又接到拆迁通知,镇政府准备在他们所在的地皮上修建一座现代化的汽车站。她的儿子陈启明对负责拆迁的领导说,想让他们拆迁,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结果第二天早上,彤红的太阳就从镇子西方化工厂的烟囱里冉冉地升了起来。于是他们就放弃了住了上百年的家,搬到了他们的农田里,在陈启明的坚持下种起了百合花。
  每天我比公鸡醒得都早,比老鼠睡得都迟,在大街里卖花。她唠唠叨叨地说:生意不好做,穷人没闲钱买花,富人又不买我的花。
  我的侍卫一边警惕地听着她琐碎的唠叨,一边不耐烦地看表。我们不能再耽搁了,他们说: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去。
  陈启明的妈拽住我的衣襟:你不买些花吗?你看这些花多好看,你不买些回去送给你母亲吗?噢,你母亲可是个好人,她的书店生意真是红火。
  于是我就买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母亲接过这束洁白的花朵时,兴奋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是自从你父亲去世后,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她说。
  我感到内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理所当然地承受着母亲毫无保留的爱,却没有过一丁点回报。这时候我不禁感激起陈启明的木乃伊妈妈来。我对母亲说起了她家的不幸遭遇。
  我觉得他们并没有从经济发展中获益,我说:相反,他们失去了很多。
  过度注重效率,必然要损伤公平。坐在客堂里花木靠椅上的一位客人说:人类社会的每一个变化,都要有部分人来付出代价。
  这位客人是个书商,也是我父亲生前的朋友。他靠盗版和下半身作品发了大财,然后编著了几本脍炙人口的读物。我看过他编的一本寓言故事,里头充满了瑰奇的想象。一个故事讲述了一名波斯卫道士的传道过程,他成功地让人民相信“民主”是一头吃人的怪兽,就跟中国传说中的“年”一样。还有个故事说,高加索一群山民被恶魔控制,并被洗脑,当自由天使来拯救他们的时候,他们反而拿火烧他,拿刀砍他,他们对自由天使说:“滚,你这恶棍,我们有做奴隶的自由!”那些荒诞的故事非常好看,让我在咯咯的笑声中消磨了无数寂寞的光阴。近来这位书商突然瞄上了我外祖父和父亲留传下来的书藉,他痛惜地翻看着那些残破的纸页,叹息说:这些都是瑰宝啊,是我们祖先智慧的见证,我们有责任保存下来,并且传承下去。
  他想把这些书加以整理,拿去出版。此前,为了生计,母亲在他的帮助下开了个小书店,专卖科普与文化类书藉。书店顾客稀少,经营惨淡。她知道出版那些残书注定要赊本,因此对书商非常感激。书商请母亲尽快把残卷加以整理,拾遗补阙,使它们尽可能接近原貌。
  钰儿,母亲在书房里说:你来帮母亲弄吧,好不好?
  我冷淡地扫一眼那些书,说:这些书没用。
  这句话让母亲非常生气,好几天都懒得搭理我。不过当她看到我收拾琴架,调整琴弦,翻开乐谱开始学习七弦琴时,心情就好转过来,自己一人埋头整理起了残书,而且还抽时间坐到我旁边加以指点。我外祖父和我父亲都喜欢弹琴,而且弹得非常好,母亲在内心里引以为荣,所以她希望她的儿子能承继前辈的雅致。
  一天,她抱着几本书从书店里回来时,我正在弹一首曲子,她站在芭蕉旁静静地听着,等我弹完,她走进来问:那女孩是谁家的姑娘?
  我登时臊得满脸通红。我弹的曲子是《凤求凰》。我为自己的心事被母亲发现而羞惭。母亲看着我的窘相笑起来。你已经是大小伙子了,追求姑娘或被姑娘追求都是很自然的事,她说:只是你的琴声浮躁,琴声就是心声,是不是有什么不如意呢?
  是的,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而且我心里很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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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茉莉花 于 2010-7-12 22:10 编辑

十六
  
  这个女孩就是窦神甫的女儿窦若曦。
  我学弹奏古琴,目的并不似母亲理想的那样,是为了继续先辈的逸志,而是--我很羞惭地说,是为了讨窦若曦欢心。我渐渐变得有点敏感和多疑,并且压抑不住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冲动。那种感觉很奇怪,我想我一定是喜欢上她了。
  我是在窦若曦的沙龙上发现自己的变化的。
  在我去拜访神甫父女后的第五天,窦若曦来邀请我去参加她的沙龙集会。她说她热切期盼着我的到场。于是我就去了。在天堂大道上我遇到了陈启明。他还如以前那样结实,只是皮肤更黑,象从非洲来的。他抱着水桶那么粗的一束百合花,说要送给神甫女儿。他说他把家里的五亩地全种了百合,因为神甫女儿喜欢百合花。
  你说若曦会喜欢上我吗?他傻兮兮地问。然后自己又给出D案:我想一定不会的,她又美又有才,就跟仙女似的,我只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农民。
  我看着他的颓唐,没有一点同情。然而十秒钟后,他又振作起来了: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织女就爱上了董永呢,对吧。
  我说:可怜的,那是神话。
  窦若曦的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吴幽求正在淘淘不绝地发表高论,辩证地阐述集权政治所具有的无可比拟的优越性。画家冉兰亭与他彼此鄙视,因此当他是空气,只管聚精会神地画他的画。我和陈启明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给新作题字。他朝我点点头,继续龙飞凤舞地书写。我走上去看,只见雪白的宣纸上画着几根支离破碎的东西,好象是残秋的荷叶,在图画的右上角,又奇思妙想地冒出几茎黄蕊半谢的花朵,大概是菊花。我的判断在冉兰亭的题字里得到了证实,那两行墨猪体的字是东坡的一句诗: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我的到来在沙龙里引起了一阵骚动,精英们知道我是全镇最后一名病人,而且无药可救,已被隔离了很久,因此大都恐惶不安,害怕被我传染。吴幽求果断地暂停了演讲,冲我吆喝:喂,那谁,你怎么跑出来了?政府允许了吗?我没有搭理他,站在画家旁边看他的画。窦若曦替我辩白,说我的病已经好了,镇政府允许我出来活动,并把我的两个护卫请进来作证。吴幽求不敢非议政府的权威,悻悻地瞪我一眼,又把眼光落到陈启明身上。陈启明正把怀抱的那束百合花递到窦若曦手里。
  喂,农民,这把花多少钱?吴幽求一壁说,一壁从衣袋里掏出钱夹。喏,这是十块钱,拿着走吧,这地方不是你呆的。
  我不要钱。陈启明拘谨地说:这是我送给窦X姐的。
  嗤!吴幽求轻蔑地笑了。一个小农民,还懂得玩这种雅致?
  窦若曦不高兴地说:我不许你这样侮辱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侮辱别人!
  他不过是个农民。
  农民也是人,他们也有尊严。
  农民懂什么尊严?吴幽求呵呵地笑起来。他们肮脏,愚昧,素质低下,游手好闲,这些剩余人口是社会的污点。
  你爸爸也是农民,你爷爷是土匪,你太爷一辈子给我外公家掏大粪。我悠闲地坐到窦若曦旁边一张椅子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接着吴幽求的话说。
  我已经调察了每个人的脚下,发现都没有准备泔水壶,大概是沙龙女主人不允许吧。于是我就握住了桌子上的一只庞大的黑瓷杯。杯子里油汤翻滚,肉桂、大云、羊肾、王八头和狗鞭在里头载沉载浮。我紧紧地握着这只庞大的瓷杯,随时准备还击吴幽求的进攻。不料吴幽求好象没有听到我的话,他咬着右手娱乐报记者的耳朵说:嘿,这只癞蛤蟆!与娱记龇牙大笑,然后接着展开他的演讲。我不禁有些扫兴。人权专家从厕所里方便回来,看到我握着他的杯子,大呼小叫地扑上来,愤然抢夺过去,双手护着躲藏到沙龙角落里去了。
  吴幽求说的没错,这地方不是陈启明呆的,我相信他宁愿蹲厕所观看茅坑里的小动物。他缩手缩脚地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在自卑的作用下很快变成一只脏兮兮的黑蚂蚁。我认为他应该赶快离开,这是他得到解脱的唯一途径。事实上他也正是这样做的。他小心地向窦若曦和我道别,然后灰溜溜的爬了出去。隔着玻璃窗,我看到他又变成了人的样子,高大结实,走起路来咚咚响,在正开花的蔷薇那边消失了。
  自从赵守真逃走以后,吴幽求在历次沙龙聚会上都锐气逼人,就象没有了天敌的豪猪在人群里左右冲突,骁勇无匹。在论证完集权政治的巨大优势以后,他又与社会主义者争辩社会保障与福利问题,与语言学家争辩“义务”一词的真正含意,与环保分子争辩生态保护与可持续发展是否有关,与所有人争辩对方学术领域内的专业难题,提出自己的具有颠覆性的意见,并辩证地得出对方错误的结论。沙龙女主人提倡文明清谈,不允许用B力说话。这让大嗓门的吴幽求占尽便宜,所有辩论对手的声音都他被盖住,又不能打架和泼泔水,只好恼火地闭上嘴,听他一个人淘淘不绝。吴幽求牢牢控制了话语权,他声音在沙龙的每一个角落里回响,震得天花板上的石灰粉下雪一样簌簌飘落。
  我们应该提倡一种声音说话。不同声音太多了影响团结和稳定,不利于社会在正常秩序下发展。他冲新闻学博士张牙舞爪地大叫:我们应该消灭异见,不给他们活动的舞台和发音的空间,让他们在人群里蒸发!
  新闻学博士已经爬在桌子上睡着了,嘴角流出清长的口水。沙龙里的打鼾声此起彼伏。其余的人也大多恹恹欲睡。窦若曦小声嘀咕:这人真讨厌,把这里当成了他的课堂,他用他嗓门的优势垄断了这里的话语权。
  冉兰亭捡起一只画笔,在纸上寥寥几笔画出一幅画,递给窦若曦看。窦若曦嘻地笑了,然后又递给我欣赏。偌大的一张画纸上只画着一张嘴巴,上嘴唇顶着天,下嘴唇压着地,中间翻飞着一条巨大的舌头,舌头后面是宽阔的喉咙,黑乎乎的深不见底。我嘎嘎地笑起来。笑声惊动了吴幽求,他坐在六米外的沙发上,伸长了胳膊来夺我手里的画,一把就夺了过去。他看了一眼,脸上就风云突变,嚓嚓几下将画撕得粉碎,气呼呼地跳了起来。
  恹恹欲睡的人顿时精神焕发,正起劲打鼾的也突然睡醒过来。所有人都认为将要打架了,于是兴致勃勃坐直了身子。这时候突然走进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白脸小马崽,递给吴幽求一张名片,告诉他衙内俱乐部的林公子有请。吴幽求顿时红光满面,两只眼睛里放射出激动的光芒,跟着马崽喜气洋洋地走了。在走出沙龙门口时,他回过头来,骄傲地扫视众人,最后把眼光落在冉兰亭身上。你等着吧,混蛋!他说。
  在场的精英们失望极了,唉声叹气地怀念起了作家沙龙时代的激情岁月。那时候多么快意啊,现在在这个美女沙龙里,连唾沫都不能往对方脸上吐。两分钟的沮丧后,大家又轻松起来,热火朝天地展开了辩论和争吵,沙龙里喧闹得跟菜市场似的,以至于窦若曦的悄悄话必须大声呐喊我才听得到。她说:一个声音让人窒息,声音太多了又真是吵得慌。
  冉兰亭没有把吴幽求的威胁当回事,他激情漾溢地跟窦若曦谈起了绘画,边谈边进行他的创作,很快又完成一幅。冉兰亭的画以创作快速著称,同时以销售缓慢闻名,他一天可以画五十幅,却五十天也卖不出一幅。我将他的这幅新作看了半天,直到他指教,才明白画的是百合花。我没有就这幅画给够他所期待的赞誉,这让他有些不高兴,就不再理我,专心致志地跟窦若曦谈起了西洋古典绘画与中国古典绘画的差异。接下去又有诗人来向窦若曦献诗,又有歌唱家为她歌唱,钢琴教师给她弹奏了首《致艾丽丝》,而慕名前来的社会活动家则送给她了一双漂亮的白手套,并诚恳邀请她跳了一支华尔兹。窦若曦象被蜂蝶围绕的花朵,开心得咯咯直笑。
  我感觉被冷落了,寂寞地坐在一边,心里不是滋味。这些狂蜂乱蝶们都有一技之长,可供他们来向窦若曦献殷勤,而我却什么都不会。于是我想到了我家书房里那张七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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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22:04 | 只看该作者
十七
  
  书房琴台上放置的那张落霞琴是我外公唯一的遗留,梓底桐面,灰褐的漆面上蒙着细密的牛毛断纹,显得古朴厚重。在很长时间里,我沉溺在这张古琴之中,醉心于各种弹奏技巧和指法的修习。蜘蛛在我周围辛勤地织网,替我遮挡开蚊子的叮咬,但是却挡不住白蚁对琴台贪得无厌的啃噬。当我刚把《平沙落雁》完整地弹下来,鸡冠木琴台就散架了。听着琴声跨进来的母亲大惊失色,慌忙抢上来托住堕落的古琴。
  不知怎么回事,现在的东西坏得老是很快。母亲皱着眉头说:甚至连楼房都倒了好几座,影剧院刚建成开业就塌了,压死了十几个人。
  母亲不知道这些其实是白蚁闹的,我也懒得解说,免得她受惊扰,以为我又疾病发作。下午,陈启明扛着手锯和工具箱来了,他受我母亲之邀来打制新琴台。我不知道他居然还会木工,惊讶地瞪着他。陈启明得意地告诉我,他不但会木工,还会漆工,泥水工和装修工。
  这几年我干过各种各样的活计,扛过大包,蹬过三轮,修过马路,挖过矿井,擦过皮鞋,就差没有抢过银行了。他嬉笑着说:衙内俱乐部新开张的娱乐城招男妓,看中了我,我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咱是堂堂正正的男人,饿死也不干那种事。
  他一边说,一边拿墨斗在木料上打线。也不知怎么搞的,我拼死拼活地干,就是富裕不了。他郁闷地说着,提起手锯忙碌起来。
  如果能富裕倒是怪事了!我在肚子里冷笑。我对这些事情已经不感兴趣,我现在感兴趣的只是古琴和窦若曦。我把落霞琴放在膝上,铮铮地弹弄。如果窦若曦会弹瑟该多好啊,我痴痴地想:鼓瑟鼓琴,和乐且湛,那真是理想的人生。
  我现在还在学雕刻,我给神甫女儿雕了个像。陈启明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木刻:你看,象不象窦若曦?
  象观音菩萨。我说。然后我抱起琴走了出去,在护卫的陪同下来到窦若曦那里。窦神甫在教堂里不知疲倦地听人忏悔,窦若曦则坐在爬满忍冬藤的亭子里,与画家冉兰亭谈绘画艺术。我到的时候,她刚赞美完扬斯滕乡村题材的绘画,正在微笑着倾听冉兰亭臧否沈周的《牡丹图》。
  一个竖幅,上方三分之二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只有下头三分之一空间画着一枝墨牡丹,冉兰亭说:书法界拿它当绘画看,绘画界拿它当书法看。
  我抱着琴跨进亭子,窦若曦欣喜地从藤椅上站起来。很久没见到你了,她说:我听说你在潜心学琴。
  冉兰亭冷淡地瞟我一眼。我想他一定觉得扫兴,正象我看到他在时的扫兴一样。窦若曦请我抚一首曲子让她和画家欣赏。我此次来,本就是想抚琴给她听,但我不想让画家沾光,他不配听我的琴声。
  古琴对弹奏环境要求很严格,我说:最好是在古林幽篁,暮秋晴晚,静手焚香,弹给自然造化或者二三雅友听。
  这么苛刻呀?窦若曦笑嘻嘻地说:看来我们是没资格听啦。
  我说:你当然有。
  画家的脸拉得比驴子还长,他飞快地把晾在亭子里的十几张画收起来,藏到屁股下头。他是在报复我,让我知道我也不配看他的画。我不禁笑起来。我才不稀罕看他的画呢,除非他给钱,给少了还不行。
  画家把画藏好,继续跟窦若曦谈起了国画的创作,讨论绘画的造势与布局。我插不上嘴,在旁边呆呆听着,又一次感觉被冷落了,心里不是滋味。我的尴尬一直持续到吴幽求大驾光临。他伙同几个沙龙人士,一路吵吵嚷嚷,喧嚣地来到了。吴幽求是个具有政治家潜质的人,他喜欢讲大话,喜欢出风头,热烈渴望成为社会舆论的焦点,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存在。为此他不惮劳苦,一天到晚大声喧哗,言行夸张,把自己日常生活中的的一举一动都放大给大众看。暂时吸引不到全球的目光,那就先吸引周围十公尺以内人的注意,只要被人关注,他就非常愉快,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他大鸣大放着绕过教堂,穿过草地间的碎石小径,与几个沙龙人士来到亭子前。看到我和冉兰亭居然先到了,他悻然不悦。在亭子里坐定,一阵寒喧后,他照例开始了长篇大论的演讲,不容许别人有说话的机会。这样子冉兰亭也无法再跟窦若曦亲密交谈了,我心里感到一点平衡。
  我今天刚读了一本小说。吴幽求的声音震耳欲聋:《日内瓦医生》,俄国佬帕斯捷尔纳克的著作……
  冉兰亭嗤地笑了。他说:我只听说帕斯捷尔纳克写过一本《日瓦戈医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日内瓦医生》。
  在场的几个人都大笑起来,包括我。本来我也想说这句话的,不料冉兰亭抢在了我的前头。我发现冉兰亭这人还是有点意思的,也许配听我的琴。吴幽求并不难为情,也没有认错。对此我们并不惊讶。我们惊讶的是他居然骂冉兰亭不懂装懂,胡说八道,用心险恶。他一口咬定帕斯捷尔纳克的那本小说名字叫《日内瓦医生》,国内所有译文版本都翻译错了,结果以讹传讹,被叫成了《日瓦戈医生》。
  我精通俄语,看的是原汁原味的俄文本。他大声说:有些人自身没文化,拿着别人的错误当常识,反过来嘲讽真正的知者,这是多么荒谬的事!
  我没想到一个人居然可以不要脸得这么理直气壮,深感震憾。然而冉兰亭和其余几位沙龙人士却被镇住了,他们不敢相信撒谎者竟能如此从容镇定,义正词严,就怀疑起了自己的知识。冉兰亭的脸甚至泛出一点赧红,好象后悔了不该多嘴。我回头去看窦若曦,只见她勾着头,把脸躲在一本杂志后咧嘴偷笑。
  吴幽求不依不饶地对无知者进行了长时间的笞伐,然后轻轻将他的日内瓦医生放开,转而披露起了他与衙内俱乐部的亲密关系。我越来越坐不住了,就抱起我的落霞琴向窦若曦告别。窦若曦把我送到蔷薇墙外。
  你好象越来越孤僻了,不喜欢与人交往,她叹气说:也许是你被隔离太久了吧。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快乐起来。
  我苦涩地笑了笑。亲爱的姑娘啊,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和烦恼!我抱着琴落落地走了,离开教堂,沿着天堂大道往回去,然后迷失在繁华而陌生的大街里。两个护卫知道我不会逃离镇子,早就丢下我,去衙内俱乐部新开的娱乐城观看人妖表演。我迎着凄凉的风,茫然彳亍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浓绿的梧桐叶子在我头顶枯萎凋零,在风中翻转飞舞,纷纷扬扬地飘落,象一场*色的雪,覆盖了整个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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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22:0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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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启明的木工技艺并不怎么样,母亲请他来打造琴台,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同情。陈启明知道我母亲的用心,因此做得认真细致,刨光、钻孔、打磨、上漆、雕花,一丝不苟,简简单单一张琴台,他一口气做了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当中,镇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不少颇具轰动性。比如:某著名企业家漂亮的老婆--任镇宠物协会副会长兼反虐待动物委员会执行委员--因为保姆踢了她的波斯狗,就把保姆捆起来,用带刺的鞭子抽,直到把她抽死。穷光蛋王老六的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老俩口高兴得失去理智,在筹借了几天学费后,突然双双上吊自杀了。镇电视台在黄金时间开办了一档竞技节目,名叫“恭喜发财”,参赛双方不管使用任何手段,只要把对方的钱物弄到自己手里,就归自己所有,任何机关单位和个人都可以报名参赛。这个极具刺激性的节目获得了巨大成功,收视率一度逼近百分之百。而孤独的精神文明专家则有感于纵欲思想的泛滥,忧心如焚,上书镇政府,请求立法限制公民作*次数和时间,并且不允许单身女性饲养大型雄性动物。
      在所有这些光怪陆离的事件中,我最关心的是画家冉兰亭的被捕。在我抱琴去找窦若曦的第二天晚上,冉兰亭就被抓起来了,罪名是恶意抹黑新社会,攻击政府,丑化领袖形象,证据是他的一幅画作《天堂之歌》。《天堂之歌》是冉兰亭构思已久的大作,十年前他就开始了创作准备,并不断预告这将是他的传世之作。据他透露,他是从“天有九重”的传统文化观念里获得的灵感,将天堂分作九层,每层有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事。最底层的人最多,拿着各种各样的劳动工具,在拥挤的空间里挥汗如雨。越往上去,空间里的人越少,工作也越轻闲。最上层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位令人敬畏的上帝,他端坐在椅子上,慈祥地望着脚下各色人等。另有一些穿着警服的天使,背上扎着两只翅膀,在各层之间穿梭飞翔。
      他们是在建设天堂。冉兰亭指点着尺幅巨大的画作,骄傲地向我们讲解:大家都在快乐劳动,共创和谐天堂。
      冉兰亭对这幅画充满期待,指望靠它在画坛奠定伟大地位。我们虽然觉得不过如此,比如把天使画得壅肿肥胖,一脸横肉,那些手执工具劳动者的表情也很古怪,他说他们是在笑,我们看着却象哭,但是我们知道,如果我们不对他的大作表示认可与赞美,必将被他痛骂不懂艺术,是群俗不可耐的猪。我们热情洋溢的赞美让冉兰亭飘飘欲仙,精神错乱,撬开他老婆的柜子,拿出一把钱请我们去喝酒。喝到半酣的时候,作家说他这幅画比较主旋律,可以拿去参与评奖。大家俱以为然。所以,当我们听说就是这幅画给他惹了祸,而且罪名如此重大,惊讶不已。直到看到镇政府的公告后,我们才明白了冉兰亭的阴险。那张宣判冉兰亭罪行的公告,权威地向我们揭露了那幅画作的反动之处:他将天堂分为九层,意指我们社会存在等级制度,并且界垒森严,这是赤裸裸的诬篾;画里上层那些官员模样的人在喝茶看报,非常悠闲,而事实上,政府的官员们工作辛苦至极,仅这两年,就有三名领导因为工作累死在了娱乐城;与官员们的宵衣旰食形成鲜明对比的,恰恰是在画作里看上去最辛苦的农民工,他们已经连续五年被票选为最幸福的社会阶层——公告共三大张,证据翔实,论证有力。我们深深折服于致府洞察入微的敏锐和严谨。全镇文化界一致表态,支持政府对冉兰亭这种阴谋分子的专政。只有冉兰亭那个会跳印度舞蹈的老婆为丈夫喊冤。她光着脚,站在镇政府门口歇斯底里地叫喊,痛哭着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满镇子散发传单。最后她在绝望中取出蛇笛,吹响失传已久的魔音,意图驱动蛇群攻击镇政府。方圆十公里以内的蛇早被捕捉干净,送到酒店里调制蛇羹,结果冉兰亭老婆的笛子只招出来成千上万的蚯蚓,它们汹涌澎湃地爬进镇政府大院,冲击了每一个部门,占据了所有房间,到处大小便,弄得政府上下遍地烂泥,臭气冲天。政府一怒之下,干脆把冉兰亭老婆也逮捕了,并放火将她的蛇笛烧掉,以绝后患。
      从此以后,冉兰亭就从神甫女儿的沙龙里消失了,当我再一次来到沙龙的时候,他的位置上坐的是久违的作家。作家头发凌乱,满眼血丝,不停地喝浓咖啡。他的长篇已经完成了一半,这部计划九百万字的小说,描述了一个一百三十五角恋爱的故事,结构宏大,人物众多。作家在写作中力图创新,融汇了青春校园、都市言情、玄幻武侠、脐下三寸半等等各种流行文学元素。由于情节过于复杂,作家写得呕心沥血,心力交瘁,不得不拼命地喝浓咖啡提神。
      你是不是有点想念冉兰亭了?作家端着小巧精致的咖啡杯,涎笑着对窦若曦说。
      窦若曦脸上浮动着一层忧伤。她说:每个朋友出事,我都会感到伤心。
      她这句话让我心里酸酸的。她真博爱!我怏怏地想。
      作家凑近了窦若曦,神秘地说:坊间盛传,是吴幽求检举的冉兰亭。
      窦若曦微微皱起了眉:我们不能传播未被证实的消息。
      作家讪讪地笑了笑,专心地喝起了他的咖啡。我心里更加发酸。我觉得窦若曦明显护着吴幽求。我这次来,本是想邀请她在方便的时候去我家做客,我要专门弹琴给她听。然而现在,我心灰意冷,邀请的话在喉头缠来缠去,打了无数个结,终于又沉甸甸地咽了下去。
      我还是走吧。我哀伤地想。
      你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吗?窦若曦拉住我的手,恳求地望着我:我现在心里很难过。
      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她现在很难过,她希望我陪着她,也就是说,她难过的时候,希望身边作陪的人是我。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信息啊!于是我改变主意,决定不走了。我认为我有责任和义务在她难过的时候陪着她,虽然她难过的原因令我很不愉快。我坐回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好的,我说。
      这样的集会是少不了吴幽求的,而且总是来得特别早,今天他却非常罕见地迟到了。这让包括我在内的沙龙人士们感到轻松,无拘无束地发表意见,如火如荼地辩驳争吵。然而好景不长,禁欲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刚结束第一回合辩论,吴幽求肥硕的身躯就出现在沙龙门口。
      今天上午,我被镇政府聘任为资政!吴幽求容光焕发,亢奋地向大家宣布这个令人懊丧的消息:以后你们可以叫我吴资政,我不会介意的。
      除了窦若曦,在座众人无不愕然。窦若曦替吴幽求感到高兴,向他表示热烈祝贺。马上有人跟进,赞美镇政府知人善任,同时恭维吴幽求是众望所归。一名学者站起来,郑重建议把此次沙龙集会主题定为庆贺吴先生荣任资政,获得了不少人赞同。于是这批人立即行动起来,在沙龙里张灯结彩。吴资政不同意搞这种形式主义,可是抵抗不住众人的热情,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高高兴兴地坐在沙龙中央看这些人布置会场。布置完毕后,众人谨慎地坐定,刚才那名学者自封主席,代表大家请吴资政做重要讲话,然后与大家一起就吴资政今天之所以能够实至名归进行座谈。
      在这帮人张罗着布置会场时,作家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咖啡,打了个漫长的呵欠,向窦若曦和我告别,揉着通红的眼睛走了。紧跟着又有人接二连三地离开,等到吴资政发言的时候,沙龙里的人已经走掉了三分之一。而座谈开始以后,剩余的人又有三分之一打起了瞌睡。我本来打算走的,可是窦若曦说过让我陪她,我不能在她难过的时候丢下她不管。我顽强地坐在变成会场的沙龙里,感觉无限痛苦,就拾起窦若曦旁边一本书乱翻。在书中我看到一句话:
      “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生活无异禽兽--休谟。”
      这句话让我感到震惊。我问窦若曦:休谟是谁?
      休谟是个混蛋!十米外的吴幽求敏锐地听到了我的话,满脸不屑地回答。
      就象你?我说。
      吴幽求霍地站起身,气势汹汹地朝我走过来。我们没有废话,直接就打到了一起。吴幽求人高马大,肥壮的身体就象一堵肉墙,我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他掀翻到地上。窦若曦尖叫着要拉,被会场里各种各样的专家学者隔开。他们骂我亵渎了吴资政,为我的无礼愤愤不已,围在我和吴幽求周围,卖力地为骑在我身上痛打的吴资政呐喊助威。我的鼻子被打扁了,牙齿也被打掉两颗,热辣辣的血在我脸上到处乱流。
      是陈启明救了我。他刚做好琴台,收了我母亲的工钱,然后迫不及待地换上一身新衣裳来给神甫女儿送花。他的及时到来让窦若曦如释重负。
赶快救他!她尖着嗓子冲陈启明大叫。
      陈启明小心地将花放到茶几上,轻松地将拦路的专家拨开,然后揪住吴幽求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你为什么打我的朋友?陈启明质问。
      吴幽求脖颈被他卡着,脑袋动弹不得。该死的农民!他四肢悬空乱舞,凶恶地骂:赶快给我放手!
      陈启明听到“农民”两个字,立刻浑身绵软,无力地将吴幽求放下来。他蹲下身,看着窦若曦用雪白的手帕给我擦血。咱们走吧,伙计。他说:我送你回去。
      吴幽求咻咻地喘了几口粗气,看到陈启明背起我要走,厉声吆喝:农民,你给我站住!我俯在陈启明背上,感觉到他身子开始颤抖。窦若曦拦住吴幽求,气愤地说:够了,你不要太过份!
      陈启明在窦若曦的陪护下,把我背回到家。母亲心疼得流下了眼泪,责骂我不该跟人打架。陈启明替我喊冤,告诉她是吴幽求先说脏话的。
      如果你不去那个地方,不与他相见,他又如何羞辱到你?母亲给我敷着药说:做人应当洁身自爱,游则择交,居则择处,你自己交游不慎,自取其辱,能怪谁来?
      窦若曦的神色变得难堪,尴尬地呆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母亲叹了口气,也出去了。窦若曦一走,陈启明就倍感无聊,他睒着眼说:你母亲好象不大喜欢神甫女儿呀。
      我心烦意乱地合上眼。陈启明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新木雕,出神地把玩了一会儿,用力拍我的肩膀。喂,伙计,你看这个刻得怎么样?他说:这个象窦若曦吧?
      我懒懒地把眼张开,扫了一下那个木人。象采棉花的女工。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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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我家突然来了许多媒婆。她们随身带着厚厚一摞女孩照片,一张张铺陈在我面前,向我历数每个姑娘的优点。在她们嘴里出现最多的词汇是:温柔、端庄、孝敬和勤劳。她们不厌其烦地问我喜欢哪一个。
  哪一个我都不喜欢。我一眼扫遍那些扭捏作态的照片,厌烦地别过头去。比这些照片更让我厌烦的是这些三姑六婆,她们让我联想到老鸨和人贩子。我把她们统统赶了出去。
  不要再让她们来了,母亲。我说:我只喜欢窦神甫的女儿。
  若曦是个好女孩,母亲说:可是她不适合做妻子。博爱的女人是不会忠于自己丈夫的。
  我颓唐地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我的头很痛。我又病了,萎靡不振,不思饮食,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整天坐在芭蕉下那块石头上发呆,或者抱着落霞琴昏昏睡去。我在睡梦中拨动琴弦,梦境悠远清旷,浩渺寂廖,琴声象水纹一样消失在空气的尽头,没有人倾听。我的梦浸在水纹一样的琴声里,一漾一漾的就模糊了。
  我就这个样子,在母亲的焦虑和无奈中颓废地过活着,把自己幽禁在小小的四方围墙里,不迈出大门一步。母亲鼓励我出去走走,结交一些益友,被我无声地拒绝。人活着是件多么没有意义的事啊,你永远无法得到你理想中的东西。我把自己幽闭起来,放弃了所有追求。
  我呆呆地坐在芭蕉下的石头上,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镇内镇外耸立着无数烟囱,争相排放浓厚的黑烟,染脏了洁白的云彩,隔开了日月星辰,把蔚蓝的天空薰得仿佛厨房的天花板,布满了浓浓淡淡的污渍。蜻蜓和斑鸠成群地死去,燕子也不再剪着秋水自在追逐。我怔怔地坐着,一只画眉从空中坠下来,落到我的琴上。它的羽毛已经失去光泽,眼睛瞎了,喉咙也不会歌唱。它在琴上无助地扑腾着翅膀,在我漠然的注视下慢慢地死掉了,脑袋茫然地迎着,*色的喙无力地张开,很悲伤的样子,仿佛对生恋恋不舍,依然向往着往昔的树林和晴空。
  可怜的小东西,有什么好悲伤的呢?我就不在乎这双眼,也不在乎喉咙是否哑掉,如果不能看到心爱的姑娘,不能与她说话,如果只能行走在黑暗的真空如一具行尸走肉,要它们还有什么用?而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好留恋的?树林消失了,溪水混浊了,那片晴空也将永远失去。
  若曦呵!我惆怅地叹息,心脏深处一阵抽搐。我轻轻地抚动琴弦,流动出一串破碎的音符。
  在这些绝望的日子里,来看望我的依旧只有陈启明。他踢踏着那双历史悠久的人造革皮鞋,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都快发霉了。他惊乍地呼叫:你看你的脸又青又黄,跟鬼一样,没有一点人气。
  他认为我太多愁善感了,跟个娘们儿似的。他拿开我膝上的琴,不由分说把我拖出门去。他要带我去寻找男人的快乐,他刚领到一笔薪水,那五百个铜板让他昂首挺胸,仿佛财大气粗的包工头。去了那个地方,你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他的语气神秘而郑重:我作东,你尽情玩。
  陈启明领着我在大街小巷里乱窜,等待夜幕降临。一群小乞丐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钻进街角的老鼠洞里,任警察烟薰水灌就是不出来。附近一家公司门口,几十个民工默默地坐在台阶上,他们打的横幅上说是在绝食,而现场采访的女记者对着摄像机说他们在集体尝试一种全新的减肥方法。我们来到镇中广场上。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大型活动,主题是提倡真话,拒绝谎言,由镇政府文明办公室主办。他们拉了一条五公里长的白布,请公民签名支持。陈启明也凑热闹去签了个名,获赠一支奶油棒棒糖。他噙着棒棒糖,愉快地带我挤进广场一角的人堆,观看里头的杂耍表演。场子当中立着个黑黝黝的汉子,敲着铜锣吆喝:家乡发水,漂流到贵地,膝下一女,养活不起,哪位菩萨愿意把她买了?观众直眼看着,没人想做这笔生意。有人愿买吗?他反复吆喝,没有回应,于是非常失望。那就把她杀了吧,他说。然后把瘦伶伶的小女孩按到木凳上,手起刀落,一颗皮球大小的脑袋就血淋淋地滚到地上。汉子咧开大嘴哭了两声,四下作揖请观众施舍些安葬费,一个小男孩把铜锣反过来,满场跑着收钱。可怜的男孩把腿都跑断了,只收到一块五毛钱。汉子绝望地流下了油腻的眼泪。他对地上的人头说:钱太少了,不够火化费,咱死也死不起,你还是活过来吧。那颗小脑袋就一弹一弹的跳起来,飞回到脖子上,小女孩就又活了。观众掌声如潮,零碎的钱币夹在废纸和碎瓦片里,下雨一样扔进场子。
  夜晚在陈启明焦灼的期待中跚跚来临。他在没有路灯的小巷里请我吃了一碗坚硬的凉粉,然后拽着我轻车熟路地来到一条街道。我凭着对镇子历史的回忆,记得这里曾经是个集市,每天一大早,商贩们就用竹篾或荆条编的笼子运来成群的鸡鸭,热热闹闹地做交易。然而现在这里是一条花红柳绿的大街,挂满了娱乐城、洗脚屋、发廊、恋歌房、洗浴中心之类的招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将整个街道装点得朦胧暖昧,红楼歌女腻腻的歌声在空气里靡糜地流淌,弄得人心里被小猫抓着似的。
  我发现陈启明变得亢奋起来,额头上渗出津津汗珠。我紧张地说: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开心、女人赚钱的地方。他说。
  我明白我到了妓院的大门口,浑身颤抖起来。咱们快走吧,我说:不要被警察抓到。
  陈启明轻蔑地瞥我一眼。放心,这里有衙内俱乐部罩着,比自己家都安全呢。
  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倚在一家发廊门口向我们招手。陈启明装出经验丰富的样子,拉着我走过去。一辆豪华轿车奔丧似的擦着我们的鼻子飞过去,停在旁边一家娱乐城门前。车门打开,我看见走出来的是作家。我甩开陈启明的手,走了过去。
  作家神色憔悴,意识恍惚,脑壳上的头发大面积下岗。那个一百三十五角的恋爱故事实在太曲折复杂,众多的人物和情节把作家自己都搞糊涂了,不得不反复倒回去校对。他不胜痛苦,几度打算放弃,可是一想到诺贝尔文学奖,心中就充满了要为国争光的责任感。他依靠这个伟大信念和浓咖啡的支撑,含辛茹苦地写下去。然而他的牺牲也是巨大的,他的精神已经开始分裂了,并且处在崩溃的边缘。我觉得他随时都可能代表祖国去领诺贝尔文学奖,地点在精神病院。
  作家为有人拦住去路而愤怒,咬牙切齿地挥舞了半天拳头,才认出那人是我。你还活着呀!他惊喜若狂地大叫:我听说你跟吴幽求打了一架,然后就失踪了,以为你被他打死了。
  我羞惭得头发都红了。我轻轻把话带开,说:你还好吧?
  嗯,我很好,昨天晚上我收到了瑞典来信,他们请我赶快写完这部小说,然后准备一下去领奖。他兴奋地说:可是今天早上醒来后,我就再找不到那封信了,我怀疑被精神文明专家那个死老头子偷去了。
  哦,这可真是不幸!我惋惜地说:沙龙里的朋友们也都好吧?
  你跟吴幽求打架第二天,沙龙就被解散了,镇政府说它涉嫌非法集会。我们都没再去过。不过听说吴幽求和林衙内倒是经常光顾,跟神甫女儿讨论人体艺术和维多利亚地下文学。
  从阴暗的楼缝里飘出一个小鬼,提着把尖刀,瞄准我的心尖刺进去。我的心脏被刺得粉碎,一小块一小块的在胸腔里搐动。我疼得脸色苍白,想要昏死过去。我顽强地站着,冲作家微笑。赵守真呢?我说:有赵守真的消息吗?
  他死了。作家轻描淡写地说。
  我仰头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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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22:07 | 只看该作者
二十
  
  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虚弱,就象灯芯清楚感知着灯油的日渐枯竭。我的虚弱是从内而外的,连骨头都开始缺钙,并且仿佛被白蚁蚀空,如果敲击的话,一定会如竹管一样发出空空的闷响。母亲化裁逍遥汤,加了郁金、熟地和元肉,天天煎药给我调养。我的身体略见康复,精神却无比郁闷,整日整日坐在芭蕉下或者竹丛旁,孤独地弹着七弦琴。
  你弹的是什么曲子呀?母亲问我。
  西北有高楼。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难怪听上去这么凄切。母亲含笑说:不要寻愁觅恨了,你得做些有益的事。
  我抬起头来望着母亲。她的额头已经爬上皱纹,眼角的鱼尾也更加明显了。她要照看生意惨淡的书店,要料理家务,要整理外公和父亲的遗书,还得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逝水岁月和身心的劳累让她日渐苍老。我望着神色疲惫的母亲,内心无限愧疚。我不想再让她没有安慰地失望下去,就决定帮她整理残书。
  外公的遗作《诸子择萃》卷轶浩繁,最重要的部分是《儒学辩正》和《老子阐真》,母亲已经将它们整理完毕。我接替母亲收拾其余诸子,母亲则腾出手来整理父亲的医学笔记《医心方》和《济世方》。我不觉得做这些事情有益,只是为了让母亲开心,替她分担一些辛苦。
  书商经常登门查看整理进展,并送了一笔钱做生活补贴。母亲感激至深,将他与我父亲的友谊当作交友的典范,反复向我强调择交之重要。我明白她是在微言大义,目的是讽喻我交游不慎,应该愧对先严。我不以为然,心绪却晦暗起来。父亲知交众多,而我却只有三个朋友:赵守真、陈启明和窦若曦。而且,赵守真还死掉了,窦若曦也疏离了,就连陈启明,也很久没来找过我。
  我刚骂了陈启明一声混蛋,他就冒了出来。他懒洋洋地坐到我旁边,神情很忧郁。在我的记忆里,他的情绪一向简单而热烈,高兴就是高兴,恼火就是恼火,风平浪静的时候就呆着一张脸,表情茫然或者满足。我从来没见他忧郁过,所以觉得很新鲜。
  他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的板凳上,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核桃木和一把刻刀,将核桃木翻来复去地比丈,拿不准如何下手雕刻。他苦恼地勾下头,长头发向前披散,我吃惊地发现他剩余的那只耳朵也不见了。
  被林公子割了。他淡淡地说。
  他这只耳朵被割同样是因为窦若曦。他每周去给窦若曦送花已成了惯例,一个月前那回,他照常选了一簇最大最鲜艳的百合花,心情愉快地来到神甫女儿的客厅里,却见林衙内正在轻薄窦若曦。林衙内挑起窦若曦的下巴,一张驴嘴几乎贴到她小翘的鼻子上。
  答应我吧,林公子说:我会让你象皇后一样快活。
  窦若曦送给他了一记清脆的耳光。无耻的家伙,她尖着嗓子骂:滚出我的客厅去!
  没有人敢这样对林公子说话,更没人敢打林公子耳光。陈启明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百合花也都失去了颜色,花瓣和叶子瑟瑟地落到地板上。然而当他看到林公子抡起戴满了钻戒的手掌要打窦若曦时,他毫不迟疑地冲上去,一把将他推倒在沙发上。
  半个小时后,陈启明剩余的那只耳朵就也没有了。林公子将它丢给马崽带的狼狗,狼狗一口吞了下去,不久就在它脑门上又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耳朵来。林公子非常厌恶,下令把这只狗杀掉。马崽嘴馋,将狗肉炖枸杞吃了,那只耳朵就又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林公子就把他卖给了马戏团。
  而可怜的陈启明却没有了耳朵。他忧郁地坐在我书桌旁的板凳上,手里攥着一段油亮的核桃木。
  若曦呢?我问:她现在好吗?
  她不见了。陈启明说:她失踪了。
  我丢下手中的笔,推开椅子,径直走出门去。
  你去哪儿?陈启明问。
  找她!
  我一口气跑到窦神甫的教堂。我坚信若曦不会失踪,她一定正坐在爬满忍冬藤的凉亭下,悠闲地翻阅时尚杂志,旁边的石几上放着一杯清淡的咖啡。然而当我绕过教堂,出现在我眼里的却不是浓郁的蔷薇,火红的玫瑰,也没有了高大的木棉树和凉亭,若曦的客厅和卧室都不见了。我看到的是一个公墓,在惨淡的夕照里,一排排低矮的青石墓碑整齐地树立在青茸茸的草地上。
  我惊愕地站着,眼前的一切让我目瞪口呆。陈启明赶上来,同情地望着我。我耳朵好以后,再次来送花,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说:神甫女儿消失了。
  窦神甫已经非常苍老,头顶光光的,只剩下些稀疏的白发,散落在脑顶周边。他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神袍,脖子上吊着铁十字架,胡须剃得很干净,坐在他的教堂里,向教友讲经,听他们忏悔。
  很久没见到你了,我的孩子。窦神甫和蔼地微笑。他脸庞已不再红润,皮肤失去了光泽,松驰下垂,生出几片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就象旧粉墙上的苔藓。你和你的母亲都好吧?他说。
  很好。我说: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您的女儿窦若曦去了什么地方?
  若曦?神甫说:我没有女儿。
  你说什么?我大叫:你说你没有女儿?
  是的。窦神甫安祥地说:我这一生都在为上帝工作,我没有女儿。
  胡说!我不顾体统地嚷叫起来:明明是她陪你一起来的这里,她陪你挨家挨户发放药汤,陪你募捐,是她为你建造的这座教堂。
  神甫安静地望着我,眼镜片后的眼光里流动着熟悉的怜悯。
  她美丽,可爱,多才多艺,她的沙龙曾经是全镇最令人神往的地方,这个镇子的每个角落都见证过她的存在,她的快乐感染过所有的人。我一把揪过陈启明,拨开他的头发:你看,启明的两只耳朵,就是为她失去的。可是你竟然说你没有这个女儿!你在撒谎!
  神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也许那只是上帝的一个玩笑。他缓缓地说:但是,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真的没有女儿。
  窦神甫身后跟着一位陌生的年轻神甫,皮肤白净,略有些肥胖,戴一幅金丝框眼镜,身上同样穿一袭黑袍,脖子挂着十字架。他是地区教会派来帮助年迈的窦神甫的。这时他站出来做见证:是的,窦神甫没有女儿,我来了这么久,从没见到过您说的那位多才多艺的姑娘。
  我几乎崩溃。教堂里的圣像、十字架、吊灯都恍惚起来,感觉怪诞而诡异。我逃出教堂,一路奔跑来到作家的家。作家迷迷糊糊地接待了我。他给我倒了杯泔水,对我说“请喝茶”,然后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我没有心情喝他的“茶”。
  窦神甫说他没有女儿,说根本没有过窦若曦这个人,真是岂有此理!我愤怒地对他说:说谎是会下地狱的。
  作家楞了一下,然后嘿地笑起来:你说窦神甫有女儿?笑死我了,窦神甫只有个儿子,而且是个白痴。他越笑越厉害,好象下坡的汽车刹不住闸,由着惯性狂飚起来。他揉着滚圆的肚子满地打滚: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我从作家的客厅逃出来,拍开了附近一位沙龙人士的门。他友好地把我请进客厅,听我说出心中的疑问,拧起眉头认真思索了两个小时,然后谨慎地说:据我的记忆,窦神甫的确有个女儿,而且好象就叫窦若曦。她不是白痴,而是个同性恋者,她曾经在沙龙上与镇中学一位女教师表演过同性恋节目。他爬进老鼠乱窜的阁楼,翻出一份报纸给我看:这份报纸八卦版头条就是说的她。
  我接过报纸仔细地看。版面上配有一张硕大的彩色插图,只见窦若曦与一个妖艳女子脸贴脸紧紧拥抱,下头一行黑体字写着:分桃娇娃!
  我又逃出这位沙龙人士的家。大街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我拽住一个路人,问他:你知道窦若曦吗?他说:当然知道,林公子新包养的女人嘛。我说:滚你妈的。
  打完架后,我胡乱抹抹脸上的血,顺着人行道往前走。我又拽住一个路人,问他:你知道窦若曦吗?他说:知道知道,写*色小说的美女作家。我说:滚你妈的!
  打完第二场架后,我依旧顺着人行道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陈启明曾经带我去寻欢的大街。我拽住一个人问:你听说过窦若曦吗?他黄鼠狼似的尖长脸露出暖昧的笑容。当然听说过呀,他指着娱乐中心的大门说:她是这里的当红头牌。
  我声嘶力竭地大叫:滚你妈的!!
  午夜时分,我鼻青脸肿地回到家。我对母亲说:母亲,你告诉我,咱们镇到底有没有一个叫窦若曦的女孩子?
  有啊,以前曾经来咱们家做客,后来听说不知得什么病死去了。母亲心痛地给我擦着伤,严厉地说:以后出门不准与人打架,否则我就把你锁起来!
  不等母亲锁我,警察先赶来把我锁走了。我放火烧毁了那座娱乐城。而且我还砸碎了街头一个电子报栏,报栏里有篇文章骂窦若曦是岭西腐朽文化的代表,是不检点的下流女人。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五年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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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2 22:11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
  
  我在狱中坐了一个月,就被书商保释了出来。母亲无法接受我不在她身边的事实,日夜痛哭,眼睛几乎哭瞎了,还开始咳嗽吐血。残书校订工作也就暂停下来。书商非常着急,依靠他的财力和影响在镇政府上下活动,并带着我母亲去找镇长,请他出面干涉。镇长看着我母亲憔悴的模样,不禁心软了。
  我是以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为由被保释的。你要老老实实呆家里养病,镇长板着脸对我说:不能再让你母亲伤心,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我没有病!我说。
  你看你又说胡话了,母亲急忙说道:还说你没病?
  她当着镇长和几名随员的面拟了一张药方,是王清任的“梦醒汤”,加上远志、石菖蒲、茯神和朱砂,然后又当着他们的面煎起来。
  麻烦你给我也抓一付药吧,镇长说:我这些天失眠得厉害,吃了很多西药,也不解决问题。
  镇长近来有很多烦恼,尤其是环境问题让他忧心。镇子上空晦云蔽日,气象台说将有一段漫长的阴雨天,然而每天飘落的只有沙尘和煤灰,偶尔有些液体,也是粘腻的污油。今年春节以来,镇子里已经刮了三次十二级以上大风,并且开始频繁地震,很多修建不久的豪华建筑毁于一旦。煤气和淡水由于蓄量急剧减少,价格就坐到火箭上飞速攀升上天。眼看着辛苦创造的繁华开始枯萎,镇长焦虑不安,以至成夜成夜的睡不着觉。
  这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惩罚。书商说:人与自然应该协调共存,保持一种平衡。如果过份掠夺,必然导致灾难。他顿了一顿,补充说:人与人之间同样如此。
  他从我家书房里翻出外公的《天人论》,递给镇长。外公在这篇文章里,对荀卿董仲舒等诸多古人关于人与自然的思想加以厘辩和扬弃,并且运用上古朴素的五行学说,阐释万物生化的关系。镇长坐在我那张破椅子上翻了几页。没想到我们古人也有如此大智慧,他叹息说: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时代不同了,前人的思想必然也落伍了。我们武断地否定了自己。
  书商趁机向他推荐他将要出版的这套书,希望镇长能为他做个序。镇长欣然同意。从此以后,母亲的整理工作更加紧张了,还要为我操心,身体渐渐支撑不住,不可遏制地衰老起来,不时低微地咳嗽几声。我看着她的头发渐如白霜,说不出的心疼,就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继续帮她校补残书。
  母亲去给书商送整理完毕的《医心方》,回来后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的朋友陈启明死了。
  陈启明死于中暑。一天早上,他们一家从地头的棚房里出来,发现眼前冒出一座崭新而巨大的工厂,高大的围墙紧紧贴住他们的棚房门板,他们那五亩正盛开着百合花的土地不见了。他们去找厂方交涉,厂方拿出土地使用证书,证明并未占用他们的土地。陈启明将证书接过来仔细察看,只见上头标明的用地范围边缘应该在五亩地之外。他们嚷叫起来。厂方不耐烦地请土地审计部门来仲裁。审计部门经过严格的丈量与审查,认定厂方建筑是在法定使用范围之内。
  那么我们的土地呢?陈启明一家质问。镇领导非常重视这个奇怪事件,请相关专家进行调查研究。专家们经过认真考察和严密论证,最终得出结论,认为陈家土地的消失,是地壳运动的结果,地球板块之间的相互冲击挤压,将他们的土地从地面上吃掉了。这个科学的论断让陈启明一家欲哭无泪。陈启明接受律师的建议,决定起诉地球板块,附带起诉镇警署不作为,未能及时控制地球板块之间的摩擦冲撞,以至导致了土地被吃掉。他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法院、警署和律师事务所之间奔走。长时间在高温之下奔波,让他最终支持不住,在与警长交涉的时候就不幸地中暑了,并且最终不治身亡。
  我坚执要去参加陈启明的葬礼,连续向镇政府写了两份申请。陈启明是我最后一位朋友,我一定要去送别。镇政府考虑到参加葬礼的人只有三个,我的出现不会造成太大不良影响,就同意了。我在“护卫”的保护下来到火葬场,见到了白头褴褛的陈启明父母和老态龙钟的窦神甫。不久,火葬场工作人员捧出一盒骨灰,交给陈启明父亲。盒子里白碜碜的骨灰上放着一块东西。
  这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居然没烧坏。工作人员嘀咕着,觉得不可思议。
  我将那块东西取出来。那是一块核桃木刻。我将木刻捏在手里,轻轻拂去上面的灰沫,人物形象顿时清晰了。刻的是一个女人,有着健美的身材和坚毅的目光。我怔怔地盯着它看,听见陈启明在骨灰盒里说话:这回象窦若曦吧?
  不,我说:象德拉克洛瓦画里的自由女神。
  我将木刻紧紧攥在手心,想要装进自己的衣袋,却被陈启明父亲抢了过去。他认为连焚化炉都烧不坏的东西一定是宝物。我没有说话。陈家没有钱,买不起公墓里的穴位,就把陈启明的骨灰带回了他们的棚房。老迈的窦神甫面对着这只骨灰盒履行他的公事,简短回顾了陈启明的一生,请上帝宽恕他可能存在的罪,并祝佑他的灵魂升上天国。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窦神甫已经有些站立不住,身体不停地颤抖。他谢绝了陈启明父亲的假烟和砖沫茶,雇了辆三轮车回教堂去了。
  陈启明的母亲抱住骨灰盒哭得死去活来,白发凌乱地披散,粘在枣树皮一样干瘦黝黑的脸上,活象一个妖怪。我最后的一个朋友就躺在那只四方的盒子里,从此安息了。我想起我们曾经带着家养的狗,一条街又一条街地追逐野猫和雉鸡,想起在冬天凄厉的寒风里,牵着手嗷嗷大叫着去看外地来的马戏团,想起我给他造成的胃下垂和他那两只苦命的耳朵,我在一瞬间想起了过往岁月里的种种快乐与哀愁。现在,他跟那诸多往事一起化成了烟灰,以后再不会陪我了。我默默地站在棚房里,望着那只漆黑的匣子,心中充满了悲伤。
  窦神甫与以前一样对我和蔼亲切,他问我好,问我母亲好,祝愿上帝赐福我们。然而我对他却已经失去了所有尊敬,所以态度冷淡。我不能容忍他的谎言,我坚信我没有病,所以我无法接受他否定窦若曦的存在。陈启明死后,我变得更加孤独,在枯燥的校补之余,我长时间地坐在落霞琴旁,寂寞地拨动琴弦,弹“西北有高楼”,“独坐幽篁里”,或其他一些我自谱的琴曲。有时候我也会弹“思美人”。
  多情应记春风好,造化不怜红颜老,落花一夜梦寂寥,吾谁与玩此芳草。
  我在书房里自弹自唱,没有人听。若曦啊!我惆怅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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