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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我坚信我关于窦若曦的记忆不会错,正如我坚信我眼里看到的蚊子老鼠和白蚁蝗虫是真实。我相信她一定还在,她并未象桑林和戴胜鸟那样,在这片水泥钢筋的土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比如黄昏的教堂,假日的校园,甚至在喧闹的街头,于不经意间就会邂逅。
我不死心。
去他的当红头牌吧,去他的美女作家、同性恋者吧,去他的男人吧!我不再相信任何人的话,包括作家。
我望着槐树叶上的吊虫骂作家的时候,作家已经去世了。他是被他那部小说活活累死的,他最终没能坚持到巨著完成,极度复杂的人物和情节使他的大脑不堪重负,导致动脉血管迸裂,滚烫的血液欢快地灌满了他的脑壳。他的死让文坛陷入到巨大的哀伤之中,大家觉得很遗憾,如果他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也许诺贝尔文学奖就到手了。众所周知,诺贝尔奖是不颁给死人的。
镇文化馆出面,为作家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追悼会,社会各界名流无不捧场。我觉得应该去献一朵白花,也算是对这些年来浅淡交情的一个交待,于是我就去了。我把时间选在深夜,这时候人少,我的出现不至于造成恐慌,产生无谓的麻烦,打扰作家在天之灵。
灵堂设在镇中学大礼堂里。礼堂门窗大开,幽凉的夜风穿堂入户,摇荡着正中天花板上吊垂的一只十五瓦灯炮。礼堂里塞满了花圈和挽联,没有哀乐,也没有活人。尸体化妆师在入行前是粉刷工人,他往作家脸上涂了至少十厘米厚的白粉。作家戴着这张重新赋予的脸,郁闷地躺在玻璃棺里,被放置到主席台前供人瞻仰。我站到他旁边,看着他的遗容,酝酿不起足够的伤感,就把手中的白花放到水晶棺上,准备离开。
我听到鞋跟叩击水磨石地面发出的轻旷声响,回过头来,我看到一个窈窕的姑娘。她穿着藏青色紧身绒大衣,戴一顶小礼帽,从从容容地走进来,戴着白丝手套的双手捧着一束栀子花。我盯着她一步步走近,她的脸象梨花一样白。
若曦!我惊喜地叫喊。
她径直走到玻璃棺前,将素白的栀子花轻轻放在棺上,默哀了半分钟,然后回头望着我。
你好吗?她说。
我们并肩走在午夜的大街里,脚踩着厚厚的落叶。大街空旷无人,路灯在萧瑟的树枝间落寞地亮着,夜游的幽灵就象烟雾一样在镇子里飘荡。
你去哪儿了,这么久?
我一直都在的。
在哪儿?我惊讶地望着她。
在爱我的人心里。
若曦含笑盯着我,明润的眼睛仿佛水晶,在清凄的路灯下散发着熠熠光彩。
你爱我,我就在你心里。她说。
我楞在那里,阴晦潮湿的惨淡世界突然洒满阳光,内心深处泛起一片明静的喜悦。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们十指相扣,走在去教堂的路上。枯黄的落叶跟随着我们的脚步流动飞扬,盘旋起来,漫空轻悠悠地飘飏,回到当初的枝头,在萧瑟的枝条上重新F活,葱葱笼笼的铺展开去。街道两侧一瞬间百花盛开。若曦松开我的手,两只脚踩着舞步简单地跳动,小声哼着轻快的歌。她跳着唱着,渐渐放松开来,舞姿轻盈舒展,仿佛海边临风的琴鸟,清脆的歌喉就象春天的夜莺。她在我眼前且歌且舞,愉快地笑着。
喜欢吗?她问。
喜欢!我说。我心里飘荡着馥郁的快乐。
我们来到窦神甫的教堂。绕过笼罩着长春藤的墙角,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熟悉的蔷薇墙,花圃里依旧是那些如火如荼的鲜花,草地中间的凉亭在皎照的月光里静穆地立着。若曦的客厅和卧室也在原来的地方,灯芯绒窗帘里透出桔红的光。她轻轻推开房门,拉着我的手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奇妙的夜晚。在花雨笙歌的缠绵中,我的身体拥有了完整的生理经历。我紧紧抱住她。她在我怀里轻轻喘息,飞霞般绯红的脸上带着恬适的笑容,水晶样的眼睛盯着我的双眼。
是在梦中么?我有些痴痴的,用力咬了一下嘴唇。随着尖锐的疼痛,一缕鲜血从牙痕里热辣辣地渗出来,流淌到若曦脂玉般的胸脯上。她迎起头,红润的唇温软地吻到我的嘴上,舌尖轻轻抚慰着伤口。
若曦,我说:你还会消失么?
你只要爱我,我就与你同在。她在我怀里说:永远!
不要离开我。我说:我爱你!
她甜甜地笑了,说不出的温柔与美丽。我抚着她的脸。咱们结婚吧,我说:以后,我天天弹琴给你听。
许多年来,我的睡眠从不曾这么淳静过,象高梁酒一样甜浓,没有一丝杂质。当教堂的钟声把我叫醒时,我的嘴角依旧带着满足的微笑。我觉得浑身冰凉,睁开眼睛,看到脸前立着一块低矮的青石墓碑,上面刻着陌生的名字。我吃惊地跳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公墓的草地上,草叶挂满清莹的露珠。我怀里的若曦不见了,那蔷薇,那玫瑰,那凉亭和木棉树,还有若曦的客厅和卧室,全都没有了踪影,只有无数刻着陌生名字的冰冷的墓碑,在混浊的晨光里整齐地排列着。
我的嘴唇依旧隐隐作疼,用手摸了摸,牙痕分明还在。可是若曦呢?我踏着草地上清冽的露水,在公墓里慌张地寻找。若曦!我放声大喊。
回答我的只有教堂里低沉的钟声。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公墓,来到窦神甫的小屋前。屋门开着,窦神甫萎糜地躺在床上,旁边椅子上坐着教会派来的年轻神甫。窦神甫快要死了,戴金丝框眼镜的年轻神甫捏着十字架,等待他做最后的忏悔。
拿开十字架吧,孩子。窦神甫气息虚微地说:我不向它忏悔。
年轻神甫吓得脸色煞白。天呐,窦神甫,他惊呼道:你一定是神智不清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愿仁慈的上帝饶恕你!
窦神甫吃力地笑了。我不信上帝,也不信基督。他缓慢地说:上帝以为他创造了世界,就把世界当成他的所有,不准人信别的神。他反对崇拜偶像,却把自己塑造成最大的偶像。他以自己的意志制订诫律,约束信徒,自己却凌驾于这些诫律之上。
年轻神甫剧烈地哆嗦起来。快别再说这些吓人的话了,窦神甫。他牙齿打着战说:我知道你一辈子忠诚于上帝,是上帝的好儿女,你一定是老糊涂了,才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窦神甫靠着被子艰难地喘息。不,孩子,我的头脑很清醒。他说:我不信耶和华,我有我自己的上帝。
年轻神甫惊恐地瞪着床上垂死的老头,仿佛看到了魔鬼。他大叫一声,丢下十字架,疯狂地逃了出去。我跨进这个狭小的房间,来到窦神甫面前。他枯萎的脸上突然绽放出欣喜的笑容。
你来了?他说:在死以前能见到你,我真感到高兴。
你真的要死了么?我问。
是啊。他无奈地叹息:我要死了。没有谁能够永远活着。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上帝是谁?
当然可以。他说:我的上帝不是耶和华,也不是别的什么神,而是我的良心。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对,是我的良心。
那么,我能不能请您摸着您的良心告诉我,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若曦?她又去了哪里?
窦神甫安详地微笑着,却不说话。我说:请您告诉我。他依旧不出声,只是微笑着。我看到他的灵魂象影子一样从身体里飘离出来,冲我点了点头,缓缓地走出房间,消失在了惨白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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